张禄也不把郑安平往堂上引,直接带到自己居住的厢房内。进入厢房后,张禄匆匆关上门,两人伏地对拜一拜。厢房内煨着一罐火种,吞吐着小小火光。郑安平痛苦的表情引起了张禄的注意,问道:“伤犹未愈?”
郑安平脱下皮甲,解开上衣。张禄把郑安平拉到火种前,看了看,道:“此为新伤?”
郑安平指着上胸部的两处伤疤道:“还有两处,已愈。”
看着郑安平身上还裹着一层层布条,张禄道:“何以至此?”
郑安平道:“昨夜遇贼夜袭,身被五创。幸有甲护身,尚无大碍。麻三兄……已然殒命!”
张禄也有些惊诧,道:“何人夜袭?”
郑安平道:“人众约二十余,双人一马,得十余骑。至营边忽地分散。时众人意皆在骑,不意步卒伏于暗中。待骑调开守御,步卒暴起,直袭营中。吾等驿卒首被其创。吾首见步卒,大呼而前,余众跟进,故吾被创尤甚。三兄于被创之余,奋勇首登,贼弩集于一身,血流如注,当即殒命!”
张禄很敏感地问道:“三兄首登,何以登?”
郑安平道:“营以车为栅。贼至而不能入,乃于车旁以弩射之。首射之后,张弦之时,麻兄奋起,将车掀翻,欲登车而出,乃为十箭所洞穿。吾等鼓勇上前,贼乃退走。”
张禄道:“贼人欲击何人?”
郑安平一下子懵了,道:“欲击何人?但击吾五人,他人无恙。”
张禄道:“汝等身后为谁?”
郑安平想了想,道:“身后但母子二人。”
张禄道:“何得有母子二人?”
郑安平有些不好意思,道:“城外有一小邑,邑边茅舍内有母子二人,其母以倚门为业,其子尚幼,才及四尺。君上军小邑,破之。其二人乃归君上左右侍候。”
张禄道:“倚门之女,何人击之?必有他者!”
郑安平道:“何得有他?”
张禄道:信陵君何在?“
郑安平道:”实未见也。“
张禄警惕道:”众人皆起,独不见信陵君乎?“
郑安平解释道:”车阵百乘在前,信陵君必在于彼。臣等五人,奉命护安车,其上乃母子二人,惟在后阵,尽短褐步卒也。“
张禄道:”立营之后,其母子在何处?“
郑安平道:”乃在营中,与吾等同伙。同伙中……仲岳先生、郭先生……凡此种种,信陵君与张辄先生未见也。“
张禄道:”张辄先生前日乃归,公子不知?“
郑安平道:”未知也。张辄先生已归国矣?“
张禄道:”前日王使华阳传谕,张辄先生以公子使归,另一人随卫……哼哼,好计策!“
郑安平道:”何计?“
张禄道:”必也有人欲不利于信陵君,而为其所觉。乃伪为随卫,与张辄同时入梁,而于华阳虚设旗号,击鼓而进,诱敌显身。现敌踪已显,所失不过一麻三耳。好计!“
郑安平道:”先生其言此乃计也?敌袭乃在其意中?吾等皆为所算?“
张禄道:”非只汝也,众门客亦在算中,惟不自知耳。汝等奋勇而前,尽为所伤,虽属不智,亦必有后福!“
郑安平道:”何福也?“
张禄道:”汝等卫信陵君而被创,信陵君宁草芥视之!必有国士之报也。“
郑安平道:”信陵君已命厚葬三兄。一棺一椁送至驿舍,锦绣服饰以为其寿。停灵七日以为祭奠。旦日献祭,或有其牲。“
张禄道:”麻三庶人,命以士礼葬之,犹为可也。余三人亦为庶人乎?“
郑安平道:”并吾亦庶人也,又何止三人。“
张禄又问道:“前有言,汝其为信陵君挡刃,其状何如?”
郑安平道:“此事先生亦知之?”
张禄道:“有军使偶至里中歇马,闲谈而知。”
郑安平道:“此里长见吾而色变也!此所言长矣。吾入驿中,即为信陵君、晋大夫所征……”
张禄道:“晋鄙大夫?亦同至军中?”
郑安平道:“然也!一任军事,君上尽付于大夫,未曾稍预;君上安居后军,垂手而治。”
张禄道:“既垂手而治,何刺客之有?”
郑安平道:“是时也,君上初至军,而诸先生犹未至也。芒将军亦留军中,以为辅佐。吾与晋鄙大夫先至囿中,君上复至,乃连夜遣吾五卒与芒申公子同往军中报事。出长城后,天已放明。申公子乃以五里为限,留一人为使。三兄正当小邑城外。吾最为后,在一废城河外。”
张禄道:“此古管城也。管叔叛周公,兵败被弑,其城为隳。五里外小邑,或管遗民。”
郑安平没有心思听这些历史,继续说道:“是夜也,有五子各佩双剑,沿河而来。吾意能持双剑者,非秦剑士莫能办也,意甚恐。正彷徨间,魏军乃至,盖其迎君上者也。吾起而示警,剑士乃退,其一人似为吾弩箭所中。魏卒示吾以节符,乃入长城迎信陵君。信陵君遂与晋鄙大夫单车出城,直入军中。”
张禄道:“其三者,盖公子乎?”
郑安平道:“然也。为其引路也。至废城下交接毕,信陵君自与众军归营,吾无所往,不敢于城外久居,遂移小城,居于郑女之所。”
张禄道:“夜深人定,汝何知有郑女耶?”
郑安平有些局促道:“赖三兄乃知之。……但求一眠而已,并无他事!”
张禄笑骂道:“一眠足矣,何有他事!旦日奈何?”
郑安平道:“旦日,吾于河中汲水时,见五剑士沿大道而来,望小邑而去。……实在彗星当头!”
张禄道:“五人何往?”
郑安平道:“似往茅舍而去。”
张禄警惕道:“茅舍?郑女所居者?”
郑安平道:“然也!吾见剑士往茅舍而去,乃往废城飞奔。适君上与芒将军引军而至,乃得解。吾告以秦剑士五人在小邑,芒将军遂命武卒搜之,但得吾之甲弩,并未见剑士。未几,有二子出,一老一幼,言邑中长老担酒劳军。卒遂引至营前。适吾正在帐中,方着甲毕。见二人似五剑士之二,乃出声示警,意帐中披甲者仅吾一人,乃奋身上前,直为二剑所伤,遂至昏厥。”
张禄道:“信陵君无恙乎?”
郑安平道:“后闻信陵君一剑破帐而出,余众奋身齐上;刺客陷围,乃自毁其面,自刭而亡。后君上军于小邑,复于后门乱石堆中,见余三剑士尸身。是五剑士皆殒命于小邑。”
张禄道:“小邑所居,若管氏遗民,连接游侠,或有以也。”
郑安平道:“仲岳先生亦曰,刺客虽持双剑,非秦剑士也,乃侠士也。何以知之?剑法非军中所有也。”
张禄道:“仲岳先生所言是也。”
郑安平道:“君上之出也,侠士行刺;之归也,复有侠士行刺。何侠士仇君上若此耶?”
张禄道:“侠者,以义为先,委质为臣,虽死不贰。非士仇君上,其主仇君上也。”
郑安平道:“先生知其何人也?”
张禄道:“有剑有弩,有骑乃至十余,岂寻常所能藏养。若非贵戚,即为宗室。”
郑安平道:“何贵人与公子有仇?”
张禄道:“公子之出也,夺谁权势?”
郑安平道:“芒将军!”
张禄道:“复有何人?”
郑安平想了想,道:“不知也。”
张禄道:“魏王!”
郑安平惊道:“魏王?信陵君宁勿其弟乎?”
张禄道:“信陵君者,仁义布于四海,折节下士,礼贤敬能,魏王其有乎?但以内外宠闻耳。天下知有信陵君,知魏王者谁何?”
郑安平道:“若刺客为魏王所遣……”
张禄道:“王虽恶信陵君,必不为刺客之事也。何者?王有天下,非养士也。养士者,其芒将军乎?”
郑安平道:“芒将军多近君上,其子亦颇近君上,若欲刺之,信陵君死之数矣!”
张禄道:“芒氏之仇信陵君者,非其仇也,欲其权势。若近身而杀之,芒氏其亡命天涯矣!何权势之有哉!故冒秦士而杀之。”
郑安平道:“芒氏欲刺公子,而吾救之,其得罪于将军乎!”
张禄道:“将军屠汝,如屠狗耳!惟汝得护主之大功,不得其便耳!”
郑安平有些紧张,道:“战事已毕,吾等尽复其麾下,岂非鱼肉哉!”
张禄道:“吾闻秦之和议也,魏献十城降为八城,其二乃华阳之功也。汝等皆有与焉,尽赐爵一级:乃得什伍。复有护主之功,再赐一爵,仍得长伯。夜来剿贼,身被重创,或再赐一爵,得无营司哉!虽不得一营,卒伯不可退也。若得卒伯……当和顺上下,凡事退后,勿得奋勇!”
郑安平道:“先生良言,吾当谨记!”
张禄道:“旦日君上献祭,汝其备之!”
郑安平道:“何备也?”
张禄道:“麻兄与汝,兄弟行也。当以兄弟之礼哀之。里中子弟已归,皆无功。旦日可白于里长,求告四升白布,折钱贾之。汝兄弟尽服之。乃以草绳束其发,勿以布也。伏拜于堂外,以尽其哀!”
郑安平道:“仲岳先生赠棺椁时,言君上知吾等只身服役,多所不便,旦日复赠丧服,以尽其哀!”
张禄道:“信陵君果心思细密之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