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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阴沉沉的,乌云盖顶,紧接着呜呜呜一阵狂风,铅云没吹跑,子夜时分竟下起了雪。

先是雪粒,啪啪直响,紧接着又是哗啦啦一阵小雨。湿冷湿冷的,这冬天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到了跟前。

天亮之后,太阳还没露面,地面已经被风吹干,竟然看不出夜里有初雪来过的痕迹。

但花木不同,池塘边凋零最晚的垂柳一夜之间变得光秃秃,落了满地枯黄的叶片。这冬天呀,真的就这么来了。

绮霰斋里一如既往的温暖如春,初冬的寒意并未给这一角天地带来多少变化。

难得有一日没有早起打拳锻炼,宝玉懒洋洋躺着,神情慵懒。他白色亵衣的领子斜斜扯开,露出颈项及小片胸脯,能看到如玉肌肤上数片黯红淤痕。

“二爷。”

怀里的晴雯轻声问,“您怎么去金陵那么久呀,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宝玉伸出手指按在她莹润的红唇上:“嘘。”

晴雯噘噘嘴,留着寸长艳红指甲的纤纤玉指伸手去摸宝玉的脸。

宝玉握住那调皮的手,淡淡道:“不该问的不要问。”

晴雯呐呐道:“人家关心二爷,怕二爷吃苦受委屈嘛。”

“那你可以给爷做几件衣服几双鞋。上回那双卷云履就不错。”

“还要配上绣宝象花的袜子。”晴雯兴奋了,针线活二爷院子里谁也比不上她。

“宝象花。”宝玉嘴角勾起。他一个大男人若不是因为晴雯时常唠叨,还真不知道宝象花有哪些名堂,也就不会因一个神秘花纹将杀手头目、甄如松及破庙地下密室联系起来。所以说,世上从来没有无用的知识。

“宝象花这个花纹极好,既有吉祥美满之意又富丽堂皇雍容华丽,最衬二爷身份。”

“哈。”宝玉刮了刮她的鼻子,“二爷什么身份啊。”

“国舅爷呗。”晴雯望着宝玉俊美的脸庞,眼神痴迷。

“呵。”爱不爱的都是因为一张皮囊,“以后不要这么说。国舅爷那是皇后娘娘家的,是承恩侯府,可不是荣国府。”

见宝玉神色严肃,晴雯一凛,忙点头道:“是,奴婢记住了。”

“爷不在的日子,你们都做了什么?”

晴雯想也没想,掰着手指道:“给爷做了一件冬天穿的大氅,一套絮了蚕丝绵的袄子裤子,还做了些荷包。”却是没提其他人。这小心思,啧。

“不错,很能干。”宝玉夸道,“不到半个月就做了这么多也不怕伤了眼。以后莫要如此。”

晴雯“咯咯”娇笑道:“我只天好的时候做打发时间,晚上是不做的。”

宝玉戏谑道:“这才乖。爷可不想头发花白的时候照顾一个瞎婆婆。”

晴雯娇嗔道:“我才不是瞎婆婆。爷就会笑话人家。”

宝玉伸手替她掖掖被角,轻笑一声:“怎么,爷说错了么?针线做太多伤眼睛。你瞧那些有名的绣娘,长寿的有几个?偶有一个活到三四十岁的眼睛也不好。还不都是刺绣累的,耗尽心血身体能好才怪。”

“我只做二爷的衣服,累不着。”晴雯当然知道这样的情况,她师傅不过三十就早早去了,就因为绣工好,各家都来求,偏偏还都是些有权有势之人,无法拒绝,生生累的吐血而亡。她自然不想学师傅。好在跟着二爷,这辈子应该不会落到师傅那等凄惨境遇。

握着晴雯的手,看着细长的红指甲,宝玉忽然道:“你做针线的时候这指甲不碍事吗?”

晴雯愣了下:“二爷以前不是最喜欢人家的指甲么,还说‘为谁画眉,朱唇点丹蔻’什么的。”

宝玉也愣了下,这一定是原主的锅。他就是觉得闹心,昨夜背上不知被抓了多少道,刺痛刺痛的。

“不喜欢就不留了。”他道。

晴雯不明所以:“二爷不喜欢了?”

“就是背上有些刺痛。”宝玉轻笑一声,“要不给你瞧瞧?”

晴雯了然,脸上一红,推了推宝玉,伸手掀开亵衣下摆就要查看。

几个贴身丫鬟从小伺候,身上每一寸都被看的精光,估计比宝玉自己还清楚有什么疤痕斑点,简直一点隐私也没有。

这还不算糟糕的,最糟糕的就像晴雯,总爱动手动脚吃豆腐,哼,宝玉傲娇地想。

抓住晴雯胳膊,宝玉笑道:“好了,以后你注意。”

晴雯认真回答:“是。主要是二爷离家太久,奴婢想您了。”

宝玉心底一股暖流涌了上来,同时又觉得好笑,调情的话用认真无比的口气说出来有些不太对劲。

捏捏她粉腻腻的脸颊:“哪里想了?”

晴雯认真脸:“哪里都想。”

刚要开口调侃,这姑娘又道:“昨夜二爷一定对奴婢哪里想您深有体会。”

闻言,宝玉忍不住笑了一声,赶紧换了话题:“爷已经在太太老太太那里过了明路,她们各赏你二两月银。”

晴雯窃喜,比袭人还多。袭人只拿了太太的二两银子,老太太却没赏。

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心:“这,这似乎不合规矩。”子女双全,备受政老爷宠爱的赵姨娘也不过二两月银,她才是个通房,一下子就有四两,不招人嫉妒不招人恨显然不可能。

宝玉对府里的掌控一日强过一日,虽然知道晴雯的担忧,却一点都不在意,而是摸摸对方的脸道:“放心。爷同太太老太太说了,银子爷贴给她们,你只管放心使。”

晴雯还是有些担心,出头的椽子烂的快,这个道理她懂。但又不能拒绝,这明显是宝玉的安排。不听谁的也得听宝玉的,而要听宝玉的,就不能找太太老太太婉拒这番美意。

按下心中担忧,她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都听爷的。”

“嗯。”宝玉点点头。

咚咚咚。

敲门声传来。

自从搬到绮霰斋,很多规矩都改了。比如值夜,按照以往的规矩,必须有两个贴身丫鬟同睡一室,冬天暖床,夏天扇扇,春秋倒水。但宝玉觉得没有隐私,把这个规矩给取消了,各睡各的。还有敲门,以往没这规矩,是宝玉新加的。只有这样,他才觉得绮霰斋是自己的院子,而不是一等丫鬟们的院子。

“二爷,时辰不早了,该给太太、老太太请安了。”麝月的声音不紧不慢。

“进来吧。”宝玉回了一句。

说话间,他已经从床上下来,走到茶几边,从炉子上提起茶壶,倒了杯茶抿了两口。

晴雯动作也不慢,穿好外衣,只头发没梳。

门被推开,麝月指挥着小丫头将洗漱用具端了进来,一字排开,颇有浩浩荡荡之感。

宝玉不是很喜欢这个排场,但也知道是避免不了的。

他早想好中举后得给自己弄一个小院,装上马桶、自来水,好有个透气的地方,免得像现在,身边总是围满人,一点私密空间都没有。

被伺候着洗漱好,用了早膳又换了衣裳,已经到了辰时,宝玉便溜溜哒哒出了院子,前往荣庆堂。

路上遇到洒扫的小厮,一看到宝玉,都停下动作,垂手而立,态度恭敬。宝玉点点头,但在看到对方身上的衣衫单薄时,忍不住问麝月:“怎么回事,冬季的棉衣还没发下来么?”一个季度两套衣服这是规矩,现在入冬了,怎么还穿秋天的衣服。

麝月欲言又止。

“说。”宝玉冷冷道。

“公中没钱了。上个月的月钱还没发呢。”秋纹快嘴快舌,哪怕麝月扯了扯她的袖子,仍是说了出来。

“还是太太管家?”一直忙外面的事,府里的热闹宝玉许久没有关注。和朝堂风云相比,家里的都不叫事儿。

“是。”

宝玉沉默了,别是王夫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从公中贪污,给亲儿子攒家当吧?这得多想不开。

见他不出声,麝月瞪了秋纹一眼,秋纹讪讪一笑。疏不间亲,二爷是太太的亲儿子,再大的错都不能说出口,与其将来太太的名声连累二爷,不如让二爷先知道实情,也好早日应对。

宝玉心里正气呢,每年他起码给王夫人五千两零花钱,这还不算首饰、布匹,也不知王夫人为何要贪。他可以肯定,公中没下的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五百两。这有什么意思,白白当个恶名。问题是,不止一次劝过对方,似乎根本没用。

这样一来,心情能好才怪。

郁闷的来到荣庆堂,贾母正在用早膳。

看见宝玉,老太太很高兴:“宝玉,过来陪祖母用些。”

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王熙凤正站在一旁伺候。

围着老太太坐的,三春黛玉湘云都在,唯独缺少宝钗。

也对,宝钗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毕竟只是一个亲戚家的女儿。

宝玉虽然吃过了,但看到有鸡汤馄饨,忍不住馋意上涌,并不客气,来到贾母下首空位上坐下,笑道:“虽说已经用了些,但老太太这里好东西多,我也来凑个热闹。”

鸳鸯亲手递过一块湿手巾,嗔道:“二爷自从去了国子监,陪老太太用早膳的日子见天儿少了,老太太胃口都没以前好了。”

宝玉拱手作揖:“鸳鸯姐姐说的对,是我不孝了。以后尽量抽时间多陪陪祖母。祖母见了我,胃口一定会变好。”

王熙凤拍手笑道:“府里谁不知道老太太最偏宝玉,看见宝玉一准儿哪儿哪儿都好。可不会像见到咱们,今儿头痛,明儿腰疼,忒不待见了。”众人哄笑。

自从贾琏去了户部做官,虽说夫妻二人关系有些疏远,但王熙凤却变得更加机灵,再不像从前,每日躲在院子里不出门,而是天天来陪老太太。她这是打定主意讨好老太太,让老太太对付贾琏呢。

贾琏在外养外室,这全府里没几个不知道的,但知道也不敢当面笑话王熙凤,人家有老太太护着。

再说,这事本就是贾琏做的不对,王子腾是一时没腾出手来收拾他罢了。不管怎么说,荣宁二府不敢得罪王子腾,大家对贾琏并不看好。

如此一来,老太太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事就骂贾琏几句,给王熙凤消气。

王熙凤在老太太跟前得了脸,府里其他人自然没人敢给她难看,就这么地,人家又活跃起来。不过也不知是学聪明了还是怎地,只是不肯接受管家的事。

贾母听了王熙凤半真半假的话,指指她笑道:“你这个猴儿还吃你表弟的醋?我就是偏宝玉了怎样。我这孙儿眼看出息了,等着,他中了举人请你们吃酒听戏。”

瞧瞧老太太,多有自信,似乎孙子的举人已在囊中。

“祖母,瞧您说的,这榜单还要一两日才发,可不能乱说,被外人听到,非笑话咱们不可。”宝玉劝道。

“那你说说自个儿能不能中?”贾母拉着宝玉的手问。

“差不多吧。”宝玉含含糊糊道。

“那就是能中了。”贾母笑道,“我孙儿能中,我怎么就不能多夸一句,你们说是吧?”

众人当然只能说“是”,谁会没眼色的扫老人家的兴。

“好了不说这个。昨儿回来天已经晚了,从金陵带回来的土仪没给你们分。刚才来的时候我已经交代几个小子丫鬟给送到你们院里去了。”

宝玉又笑着对贾母道,“老太太的还要鸳鸯姐姐给好生收着,都是一些适合老人家的锦缎、点心、首饰。”

探春脆生道:“给我们的也是这些?”

宝玉看她一眼,笑道:“差不多吧。除了点心,其他头花首饰什么的可以留着做嫁妆。”

探春脸上一红,啐了一口:“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嫁妆不嫁妆的。在家里我们就不能用了?哼。”

宝玉但笑不语。

黛玉紧紧盯着宝玉,但对方一样也没回望,心里不由一阵萧索无味。

看着几个如花似玉的姐妹,宝玉的注意力停留在迎春身上最久。若是没弄错,这个堂姐今年已经十九,平常人家这个年龄早就嫁人,但大房竟然一直没人张罗。这不行啊,女孩大了不能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必须都给解决了。

府内的一些事该提上日程了,宝玉暗暗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