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话,丫鬟没有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
但言紫凝却是听懂了。
她同秋姨娘不亲,但说到底,终究是亲生母女,或者说,在这偌大言王府,她们就是一个阵营里的,不管她们俩自己愿不愿意,在旁人眼中,她们,就是一个阵营、一条船上、一根绳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欺辱了秋姨娘,便是欺辱了她言紫凝。
她的脸色,迅速地冷了下来。
秋姨娘懊恼地瞪了眼秋菊,回头对言紫凝解释道,“你莫要听着丫头瞎说八道,她眼拙,哪看得了那么仔细,不过是如今自个儿在这杜撰呢。再说……二小姐同我并无嫌隙,哪至于如此。”
“那猫儿不过巴掌大,看着就是只小奶猫,可爱地紧,我瞧着也是喜欢,若是被燕窝烫了,岂不可怜?”
言紫凝看着絮絮叨叨劝慰着自己的秋姨娘,有些恍惚,想来,她自己并不会知道,这个时候絮絮叨叨的她,看起来鲜活地多,眉眼间都是慈爱之色,倒是有些像……别人的母亲同自家小女说话的模样。
她们之间,从来没有如此……生动过。
没想到,第一次像一对母女的时候,竟然是为了一个外人,她冷冷嗤笑,“并无嫌隙?呵……你觉得你同她并无嫌隙,那你问没问人家,是不是觉得与你积怨已深?”
“大小姐……”秋姨娘皱着眉,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眸中有种情绪,被她压抑地很好。
纵然是责备,也轻声软语的、温柔如水的,像是戴了假面具。
言紫凝最是不喜欢秋姨娘这般模样,不会生气、不会动怒,就算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说了再难听的话,秋姨娘都不会,她只会躲起来偷偷抹泪。所以,从小到大,自己说话便愈发难听,却从未激怒了她……
譬如此刻。
言紫凝收回了目光,看着自己手中的燕窝,暖的,并不烫,想来,应该是在炉子上温了许久,可今日,她……一口也喝不下。
猫?
呵!就凭这个女人小心翼翼的模样,她送过去的燕窝,能有多烫?就算是一只小奶猫,泼了也就泼了,说到底,不过是这个女人还不够对方一只猫的分量!
她嗤笑,“我倒是有一件事不明白,且问问姨娘……我倒是不知,姨娘何故苦巴巴地端着燕窝去给她自取其辱?还是说……往日你都是这般舔着脸去送的?”
“哪有每日……”她还是温温软软的模样,回头瞥了眼秋菊,“你莫要听着小妮子瞎说,真的没有什么自取其辱,二小姐也不是那般的人……她前阵子不是病了么,今日在门口遇到,便去看看她。”
“病了?”二字在齿间回转,意味深长,“她病了,你便要端着燕窝去探望她?何况,既是在门口遇见的,想来那病也该是好了,你还如此不放心?倒是……我病了的时候,您,却也不曾端了燕窝亲自过来,只差了秋菊来告诉我,要好生养着,说学业不急于一时……”
秋姨娘微微一愣,“大小姐……”
“我虽也不知道母女应该如何相处,但显然,不是我们这样的,一个坐在首位,一个坐在下面,耳提面命,说着每日都差不离的话,学业、学业、学业,旁的,你可关心过分毫?便是每日下了学堂之后的点心,也从未问过我喜不喜欢,想来,也不是特意为我做的。”
“我……”
“每日在学堂里,听她们说起自己母亲,嘴上带着埋怨,却更多的是话里话外都藏不住的欢喜和依赖,我便每每都插不上话,因为……我的母亲,连用膳都不曾同我一起用过,生疏地像个陌生人。”
“我……”
“我原以为,我的母亲,是为了避嫌,抑或天性使然。”言紫凝轻轻搁下了手中的盅盏,看着不远处的秋姨娘,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如今才知道,原来,我的母亲,也是亲自端着盅盏去探望已经痊愈的病人的,也是会为了对方打翻你盅盏而生闷气觉得委屈心不在焉的。”
“原来……我的母亲,也是有情绪的,只是……不是对着我……罢了。”
言紫凝看着秋姨娘,温软地笑,笑着笑着,眼睛便有些模糊了,视线里女子的身形都有些模糊。她们一直这样,她在上,自己坐下面,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其实不是母女之间的距离,而是……主客之间的距离。
也许秋姨娘自己都不曾发觉过,可正是因为不曾发觉,才是真的……心底的距离。
她仰着头,笑意不曾弱了半分,仰面将眼中的水渍逼回去,她不爱哭,也不会哭。
哭,是被宠着的人才有的权利,她言紫凝,没有。
人人都以为,她是这言王府受尽宠爱、备受期待的大小姐,可没有人知道,期待是有的,宠……却是半点没有。她可以恣意、她可以嚣张、她可以任性,但……都是有度的。
那个度,叫做“言笙”。
整个言王府,看似同世人所说的一般无二,宠妾、重庶,正经夫人在佛堂清修,后院都是小妾把持……哦对,不是小妾,是平妻;正经嫡女被丢在后院自生自灭,倒是庶女,备受宠爱,应有尽有。
可,每每午夜梦回,总觉得虚幻。
所有都是假的,都是不真实的,都是虚幻的,都是精心编制的谎言……
这种感觉,很奇怪,连她自己都觉得矫情。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心里生了病,或者脑子里生了病,所有人都不知道,唯独自己知道——她病了。
她疯狂嫉妒一个最不应该嫉妒的言笙,她疯狂地怨恨着一个最没有道理去怨恨的言笙,明明,是自己占据了所有属于她的东西,不是么?应该是言笙嫉妒、怨恨自己,不是么?
可……为什么在她看来,那个被整个言王府抛弃的弃子,才是被人小心翼翼呵护在掌心的人?
或者说……不是掌心,是心里、是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