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瑾瑜等待何沣的回帖时,一日,在所住酒楼的大堂,她竟然又一次听到了何沣的事迹,是在蓝田所听到的完全不同的事迹。
酒楼大厅里,到处坐满了客人。
一个三十出头身着蓝色锦袍的青年含笑说:“何沣啊,我在翰林院的时候就认识他。”
有认识的小声说:“这位是李重李大人,何沣曾经的同僚,巡查御史。”
裴瑾瑜吃着菜若有所思的看了对方一眼。
李重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了焦点,从容不迫地与同桌的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小声讲起了何沣的事,用词很谨慎。
李重曾经在中了进士后,留在翰林院做庶吉士。
这一日,他早早来到翰林院,照常与迎面走来的同僚打招呼。
随后回到值房,看有没有需要紧急办理的事务。
果然,上官徐然布置了一篇历年自然灾害受害区域与财政损失及如何防御治理的文章。
这自然灾害自然是包括地龙翻身、洪灾、旱灾甚至是蝗灾。要他说,东南沿海的台风也该算上,只是恐怕朝中没多少人重视吧?
他寻思这文章写出来不难,写得有新意且有可执行性比较难。首先要收集资料,去书库翻阅查找相关的记录与数据。
想到这里,他向徐然请示去书库查资料,徐然允了。
这庶吉士的工作说来不算困难,多为帮助上官收集整理资料,撰写各类公文,协助编书,就是一个再学习的过程。
各地的县志、朝廷邸报都会有有关灾害的记载,却远不如书库里相关的编年体汇编翔实,这便是李重要到书库的原因。
整个上午李重都沉浸在阅读中,脑中盛满了各种数据,直至肚子“咕噜噜”叫得欢快,他才清醒过来,出了书库,找同僚们吃饭。
一个同僚道:“李兄,你在忙什么,整个上午都没见你。”
另一个同僚道:“是不是徐学士又给你开小灶了?”
徐然,翰林院学士,李重父亲的故友,虽说未必开小灶,却也不会让他吃亏。
李重忙道:“怎么会?只是在收集历朝历代的灾害记录。”
又有人插嘴道:“那你去书库丙字第三号,本朝的记录都在那里了。”
李重忙拱手道谢,那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高大,但干瘦如柴,面色蜡黄,他不记得翰林院有这人。
坐在他旁边的同僚见他面露疑惑,开口道:“这是吏部的何沣,今年刚从翰林院调任的。虽说翰林院汇集了全国最有才华的读书人,如果论谁读书最多,非何沣莫属。”
旁边几人都颔首赞同,李重见他们神色间毫不勉强,就知道这何沣定当名副其实,确是饱读诗书之人。
同僚的话音刚落,就听何沣苦笑道:“诸位莫要夸赞我了。往日我也自认饱读诗书,且记忆强大,然而数天前发生的事让我不敢这么想了。”
同僚皆“咦”了一声,问道:“莫非遇到比你读书多的人让你遭受打击了?”
何沣还是一脸苦笑,摇摇头道:“那到没有。只是我所经历的事让我悔痛不已。”说完,饮了一大杯浓茶。
因为下午还要当值,午膳便以茶代酒。
同僚这下好奇心更强了,都问:“究竟怎么回事?”
何沣这才道出一件奇事。
他道:“诸位有没有人读过《归藏经》?”
众人皆摇摇头。
何沣低下头,抓了抓发髻,烦躁地道:“一位道长告诉我《归藏经》里记载了一种奇妙的生物脉望。这脉望形如发卷,周长约四寸,环形,没有接头。”
有同僚问:“这脉望莫非有什么特殊用途不成?”
这下刺痛了何沣,就见他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尖声道:“不错!夜里子时时分,用脉望映照夜空正中的星星,能引来星使下凡,这个时候只要你向他求取还丹,和水服食,就能脱去凡胎,羽化登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也是,在座的有几位认为世上真有神仙。
何沣见他们忍笑的模样,叹了口气道:“就知道你们不相信,真是孤陋寡闻。”说完,摇了摇头,低头夹了一筷子菜。
这时,有个平时喜欢胡闹的同僚嬉皮笑脸地问:“怎么何沣,你还真得见过神仙?是仙女吗?”
另一个同僚挤眉弄眼道:“想来那仙女定是美妙无双,才迷得何兄迟迟不肯娶妻。”
其他人听到这些,也都哄笑起来。
何沣面皮涨得通红,辩解道:“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哎,哎,真真‘夏虫不可以语冰’。”说完,仰头长叹一声。
李重还想听他继续讲故事呢,可不想惹恼他,忙道:“何兄,这脉望似乎与你并无关系,你何以如此悔痛呢?”
这时,有同僚也回过神来,也道:“对啊,何兄,莫非你真得见到了脉望不成?”
何沣仰头又长叹一声道:“你道脉望是什么生物?那其实就是蠹鱼所变。”
李重忙道:“今日开箧看,蠹鱼损文字’中的蠹鱼?”
何沣点点头道:“确是同一种东西。”
有人问:“那蠹鱼莫非有什么法子变成脉望?我听着脉望与蠹鱼该不是同一种东西。”
何沣叹道:“确实不是同一种东西。大家都知道蠹鱼以书为食,却没有想过只要它啃食书中‘神仙’二字三次就会变成脉望,而脉望却有让人成仙的机会。”
众人恍然大悟,不管这种说法是真是假,总归又涨了一点见识。
“那我要回家翻翻书房里的书了,说不定明年我就成仙了呢。”有人开玩笑地说。
有人就问他:“为何要明年成仙,今年不行吗?”
另外有人回答:“你不知道他下月成亲吗?听说是位颇为美丽的女子。”
众人恍然大悟,皆“嘘”了一声。
那人却道:“非是因为娶亲,实在是家里的书多,要翻很久啊。”
众人嗤笑一声,知道他只是说些玩笑话。
这时,何沣撇撇嘴道:“你们以为那脉望是容易找到的吗?我那本找到脉望的书是黄麻纸的古籍,不知道有几百年了,每一页纸上都浸泡着岁月的光华,不可能是平凡之物。”
众人正要嘲笑他,就听他接着道:“唉,可惜当初看到那发卷状的脉望太好奇,直接将其掰成两段,那两端居然一直滴水,直滴了足有两升。我见它太怪异,就放入火中烧,没想到那东西还真得散发出烧头发的气味。当时我心底惶恐不安,唯恐招来祸事,哪晓得不是凡物呢。”说完,他脸色扭曲片刻,想来是悔痛得狠了。
在座众人都当异事听听,只有李重留了意。
李重问道:“何兄莫非没有再次翻阅那本古书,说不定有另一只脉望?”
何沣瞪了他一眼道:“你当我没翻吗?哎,也是在翻书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书中真得有好几处带‘神仙’字眼的地方被啃食了,那道长确实没有骗我。他还说我的确是个凡夫俗子,成仙的机会就在眼前都抓不住。唉。”
李重见他脸色黯淡,暗忖他下半辈子不会就沉浸在买古书找脉望的日子里吧?还真有可能,瞧他面色微黄,人又瘦弱,想来身体有亏,没有比成仙更能吸引一个身体不好的人了。
李重又问道:“不知那位道士是哪个道观的?何兄能否引见一下?”
何沣抬眼盯着他,语气略带惊喜地道:“莫非李兄相信世间真得有仙?”
李重不知怎么回答他,尬笑道:“想来是有的吧,毕竟那么多记载不会都是胡编乱造的吧?”
何沣激动地道:“不错,只不过大多数人没有仙缘而言。我读过许多书,有不少记载了遇到仙人洞府的凡夫俗子。我其实并不贪心,只想有个健康的身体,能无病无灾地活到耄耋之年。”
李重只能点点头。在这个年代,无病无灾活到耄耋绝对不比成为三品大员容易。
何沣好像突然想到李重刚才的问题,就道:“那道士是白鹿观的,我不知他的道号,据说是挂单的。不过他长得并不是仙风道骨的样子,倒像是农夫,皮肤黝黑,个子不高。”
李重忙道:“改天有暇,就去白鹿观看看。”
何沣热情道:“好,到时记得约我。”
李重点点头。其他诸位同僚也起哄道:“还有我!”
“我!”
“我!我!”
于是大家约好哪日休沐晴好一同去白鹿观,就当郊游了。
这时,李重又问何沣道:“何兄,那道士既然提到《归藏经》,你又没读过,难道你就没想借过来读一读?”
何沣叹气道:“你当我不想吗?只是那道长说书不在身边,无法借给我看。”
李重道:“那何兄知道‘归藏’的含义吧?”
何沣幽幽道:“万物莫不归而藏于其中也。”
叹了口气,他惆怅地道,“想来这《归藏经》定然不凡。我记得段柯古曾在《酉阳杂俎》里提到方诸国的仙人读《归藏经》服食五星精就能飞行。”
李重看他这幅模样,知道这人已经沉迷寻仙而不可拔了。他突然很怕自己有朝一日像何沣一样,痴狂执迷而不自知。
故事讲完,李重对面的中年人淡笑道:“这么说何沣真的见到过传说中的脉望?”
李重迟疑道:“应该是。”
其实他脑中已经在想后来发生的事,因为何沣的确因为脉望脱胎换骨。
那是在认识何沣一年后,朝中发生党争,不少人都被卷了进去。
“何沣被锦衣卫带走了。”
一到值房,李重就听到这个消息。
因为皇帝重用锦衣卫,一旦被下狱,往往牵连甚广,这让平时与何沣关系不错的李重极为担心,只好向与自己老父交好的上司翰林院院正徐然求助。
徐然见李重进来,放下手里的茶碗,道:“是为了何沣的事吧?”
李重点点头:“我不知道找谁,只能来问问大人。”
徐然摆摆手,让他放松,轻声道:“他这是糟了无妄之灾。给事中钱梦皋正是他的上司,有人告发他与钱同谋。”
李重嗤笑一声,道:“就何沣兄那脾气,钱梦皋怎么可能看上他,在密谋的时候拉上他呢。熟悉的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徐然点头。
李重又道:“认识何兄的人都知道他这段时间痴迷古书,指望着买到的古书里有脉望,好以此向星使求取灵丹,不说成仙,起码恢复身体健康。他哪有心思耍阴谋呢。”
徐然道:“你先不要着急,现在还没有新消息传过来。”
李重点头,面带忧色,道:“大人,钱梦镐的案子不会将我们翰林院卷入吧?”
徐然正端着茶碗,吹着水面的茶叶,闻言面冷如霜,厉声道:“我绝不允许有人施展诡计,将我翰林院也拖入泥潭。”
说着,重重放下茶碗。
李重这下放了心,只要主官强硬,那些魑魅魍魉就不容易作乱,就能保持一方净土。
徐然吩咐李重道:“你先出去做事,何沣的事我心里有数。”
李重连忙起身,弯腰道谢,随后回到办公桌。
此时,因为听到何沣被捕,几个往日与其交好的同僚都惶惶不安,不知道他因什么获罪,会不会受牵连,气氛很紧张。
两日后,李重被告知何沣回了家中,他忙告了半天假去何家看望。
到了何家,何父正在当值,何母招待了他们,并让仆人带他们去何沣院里。
何沣听说李重来看他,很高兴,脚上踩着不同颜色的鞋子就跑出门迎接他。
与李重想象的不同,何沣并没有遍体鳞伤,受到严刑拷打,倒是面色红润,比原先还好。
李重暗想,莫非何沣得了什么奇遇不成?
看到何沣脚上的鞋子,李重笑道:“何兄,见你没事我等就放心了。”
何沣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没什么事,就是在诏狱里听到拷打声及凄嚎声有些怕而已。”说着,面色一僵,身体抖了一下。
李重忙拉住他的手,拍了拍,安慰道:“你没受刑太好了。”
何沣抓着李重的手,笑道:“李重,我真得得到脉望了,还引来了星使,已经求了丹药服下,你看我,现在身体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