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匠日益神出鬼没,偶尔有人在谷里瞥见他的身影,待要开口打招呼,人已经消失,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走、究竟为什么来这一趟。
这次也一样,外面的人喧闹不止,显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却突然出现在门口,目光冷冷地瞧过来。
张释清正在翻看书报,有些累了,昏昏欲睡,坐在那里直打哈欠,猛然发现门口站着一名陌生人,吓得睡意全无,挺身而起,喝问道:“你是谁?”
“徐础人呢?”
“在墓地除草。你不是这谷里的人,究竟是谁?”
田匠上前,张释清刚要叫唤外面的人过来帮忙,田匠止步,扔过一封书信,正落在桌上,“请将此信转交给徐础。”
“你还没说自己是谁呢。”
“田匠。”
“哪个‘匠’?”
田匠没回答,转身离去,外面的喧闹声仍无半点变化。
“粗鲁之人。”张释清轻声道,继续看军报,很快兴趣转到那封信上。
信函已有破旧,显然经过一番辗转,表皮上没写任何字,既无某某亲启,也没有某某封函。
“难道是她?”张释清一想到这封信可能是降世军女贼首送来的,再也忍不住好奇,立刻就要拆开,一观详细。
可信函是封住的,她虽然从小受到娇惯,行事全凭己意,但是有些规矩早已养成习惯,她也打破不了,私拆未开封的信件就是其中之一。
犹豫再三,张释清起身拿起信,出屋匆匆前往墓地,她不能私拆信件,但是徐础打开之后,她可以要过来看一眼——对方是否同意则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徐础正好在休息,周围没有椅凳,所以他坐在墓碑上。
“有个叫田匠的怪人,给你送来一封信。”
“田匠?好久没见到他了。”徐础接过信,也稍稍地愣了一下,“无名信。”
“快拆开看看,是不是秦州送来的?”
“秦州……”徐础打开信,只看一眼就回道:“不是。”
“谁写的信?是那个田匠吗?他干嘛有话不直接说。”
“也不是。”徐础神情渐渐凝重。
“写的什么?”张释清的好奇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强烈。
徐础通篇读过一遍,将信递来,张释清立刻接在手中,先看抬头与落款,“‘与世沉浮郭某’是谁?”再看几眼,恍然大悟,“他就是郭时风,宁抱关的军师,你经常提起。他为什么给你写信?”
信就在自己手里,张释清闭上嘴,逐字看过,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徐础,“他请你速去江东……这是什么意思?也给宁抱关当军师,还是……继续当吴王?”
从信上的文字看,张释清倾向于后一种解释,虽然郭时风没提“吴王”二字,但是有“万事俱备,皆如足下所料”、“江东无首,待足下久矣”之句,可以说是意思非常明显了。
“你觉得呢?”徐础微笑道。
张释清露出警惕的神情,“你……不是真心退位,还要再当吴王?我听说过,宁抱关是你派去江东的,郭时风也是你最亲近的朋友……”
“不算亲近,但的确是不错的朋友。”
张释清心中一旦有了判断,许多证据自动涌来,将说不通的地方一一冲开,“降世贼军西还秦州,根本就是诱兵之计,为的就是将官兵都引到那边去,给宁抱关可趁之机。你声称退位,前来邺城避难,也是一样的道理,都为让朝廷忽视宁抱关。其实江东才是你最想要的地盘,因为你是吴王……”
徐础点头赞道:“难为你说得头头是道,这么快就想出整个阴谋。”
“你在夸我,还是在嘲笑我?”
“你能不能为我辩解几句呢?”
“白纸黑字在这里,有什么可辩解的?而且你自己有嘴,平时那么能说,论‘头头是道’,谁能比得了你?”
“哈哈,就当是个游戏好了,你来质疑,也由你来释疑。”
这可不是张释清喜欢的游戏,但是想了一会,勉强道:“仔细想来,整件事的确有几分蹊跷。毕竟有些事情装是装不来的,你的确像是真心退位——这条不行,你当初还装成天成忠臣呢,结果还是刺杀了万物帝。嗯……诱敌之计也说不过去,贼军毕竟几十万人,是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说舍弃就舍弃——这条也不行,称王就得心狠手辣,何况贼军不服管束,没准你正要借刀杀人呢。”
徐础笑而不语。
张释清重新看了一遍信,没瞧出破绽,两次张嘴,又闭上嘴,没想出合适的辩解说辞,“这封信若是落到欢颜手中,你死定了。”
“还好,它被田匠抢先得到。”
“你……果然是假退位,还要去江东?”
徐础摇摇头。
张释清看着他,在徐础与书信之间左右为难,突然间她想到一条,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哈,我想到了,这封信,这封信就是最大的破绽。你若是早就拟定通盘计划,何必等郭时风写信邀请呢?一听说宁抱关入据石头城的消息,你就该悄悄前往江东才对。郭时风在信中的暗示,反成画蛇添足。”
徐础站起身,“若是人人都有你这样的想法,我自可安然无忧。”
张释清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开心至极,将信还回去,笑道:“这个郭时风也没有多厉害嘛,我能想明白的事情,欢颜一眼就能看穿。反正信落到咱们手里了,烧掉吧?”
“好啊。”
思过谷里,人人都备着点火之物,张释清亲手点燃,扔到坟前,祝道:“范老先生,这是奸人所写之信,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感兴趣。阴间无聊,或许可以用打发时光,你若地下有灵,就去江东吓唬奸人,他叫郭时风,还有宁抱关。”
两人一同往回走,半路上,张释清紧行几步,转身拦住徐础,“不对。”
“哪里不对?”
“那封信专为陷害你,这是对的,可郭时风既得大名,应该不会只想用一封信来除掉你,而且——他跟你有仇吗?”
“我们是朋友,哪来的仇?”
“那他干嘛害你?是怕你再称吴王,与宁抱关争夺江东?还是怕你……给邺城做军师?”
“难说。”
“类似的信恐怕不止一封,田匠送来这封信,也只是为了给你一个提醒。”
徐础笑了笑。
“你早都猜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乱猜?”张释清有些气恼。
“既然是游戏,直接说出来多没趣味?”
张释清冷笑道:“好像你知道什么是趣味似的,喝酒、放火是趣味,猜谜不是,马球、投壶是趣味,看军报不是。”
“郭时风想陷我于险境,而我还没有想好应对之策,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再没有隐瞒。”
“还需要什么应对之策?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信本身就是破绽。”
“若是人人都有你这样的想法,我自可安然无忧。”徐础重复之前的一句话,随即轻叹一声,“可这是奢望。”
“不必人人,我有这样的想法,欢颜也有,这就够了。”
“欢颜郡主在邺城并不能随心所欲,很多时候,也得服从众望。”
“‘众望’是什么东西?欢颜做出的决定,我没见到有人敢站出来反对,你当初来避难,就是她力排众议,将你收留。”
“但是不许我进城。”
“不过是要你暂忍一时,现在你想进城就进城,根本不会有人管,当时她这样做,是因为……”张释清明白“众望”是什么了。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会,临近住处,张释清扭头道:“可你能想出应对之策,对不对?”
“当然。”徐础肯定地说。
张释清笑道:“我猜也是,有眉目了?”
“没有。”
“还要‘再等等’。”
“正是。”
“嘿。”
当天下午,又有人前来拜访,带来不好的消息,表明“众望”的确对徐础不利。
孙雅鹿有阵时间没来过,见到满谷的野草,与别人一样惊讶,“还以为传言夸大,没想到……徐公子,如今有桩麻烦事。”
自从听说徐础可能遭到陷害,张释清就一直守在他身边,她认得孙雅鹿,不需回避,一听到“麻烦”两字,马上道:“郭时风的信全是骗人的,你没看出来?”
“信?哦,芳德郡主别急,我说的麻烦是另一件事。”
张释清有点脸红。
“徐公子也得到信了?”孙雅鹿问。
“嗯,一封。”
“无妨,这件事目前还不是问题。思过谷里的野草,长得可有点过于茂盛了,往年好像不是这样。”
“嗯,我去年曾经来过一次,没见到这么多的草。”徐础道,停顿片刻,“有人不喜欢这些草?”
“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古怪。”
张释清终于明白过来,“孙先生说的麻烦是这些草?的确麻烦,你若能调来几百、几千人,帮我们除草,那就太好啦。”
“呵呵,大军在外……即便还在邺城,我也没权力调派这么多人。”孙雅鹿咳了两声,“是这样,城内传言,说思过谷生出妖异,乃是对应此地被他人强占。”
“寇道孤连辩连败,还不服气?”张释清道。
“寇先生倒是没有出面,还是那些范门弟子,以及一些书生,他们向刺史上书,要求他向朝廷上报此件妖异。人数不少,每天都有增加,刺史承受不住,很快会派人过来查看。”
孙雅鹿没再说下去,邺城刺史是地方官吏,他若上报妖异,朝廷必须做出回应。
张释清难以相信一片野草竟会惹出是非,但是看一眼徐础,发现他神情严肃,知道这真是一个大麻烦。
“至于江东的信——”孙雅鹿笑了笑,“目前还没传播开,可最好不要与野草之事碰到一起,对徐公子来说,那才真是要命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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