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宗都没法想象,辽阳城在孙龙出降后究竟能有多乱。
这帮人本来就都想投降,只是白云龙和孔有德两头怕,才形成对歹青诡异的忠诚,作势死守。
孙龙出降,打破了这一平衡,也让看上去固若金汤的辽阳城乱了套。
孙龙带兵押辽民填壕的场景一出现在北城外,城上据守的全节心就慌了。
他当然知道孙龙为何投降,更知道孙龙一定会把伪降计告诉刘承宗,因此在填壕那段时间悄悄派人占住水门的战船,并下令借着黄昏天暗,把家眷逐次送到船上。
辽阳的守军本就少,根本不足以应对守城时警戒街道,避免闲杂人等上街的情况。
偏偏,恭顺王孔有德打的主意,也是先把家眷送上船。
他倒没想直接弃城,所有人里,孔有德是最舍不得辽阳城的人,这是他的驻地,没了辽阳和兵马人口,他这个恭顺王在歹青帝国啥都不是。
只是留个后手,万一出事还能登船逃跑。
就连这事,都是孔有德跟白云龙商量过后做出的决定。
白云龙本来就不看好守城,一听孔有德开窍了要留后手,整个人是大喜过望,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还一脸忠诚像的跟孔有德查漏补缺。
让他别光顾着自家人,还有耿仲明及天佑兵将校家眷,一并都得运出去。
在这一点上,白云龙也忠实地做到了侍卫的本份。
孔有德光自己跑出去有啥用,到时候别说辽阳丢了黄台吉要杀他,就算黄台吉不杀,耿老二那帮人看家眷都丢在城里,你孔有德还活着,弄不好天助兵先内讧把他杀了。
只不过,如此一来,本来秘密留后手的部署,就变成明目张胆的运送家眷了。
那么多人,抛下谁都不合适啊。
说实话,这个计划本来挺完美。
元帅军没有船只,也不能控制太子河,甚至都没有向太子河东岸派遣兵马封锁渡口。
元帅军的攻城在夜晚肯定停止,只要没爬上城头,再开打就是明早。
城内大小几十条船,在东门外交替运送,只要几个来回,就能把天助军将校的家眷送到对岸,到时候趁夜东行,哪怕留给元帅军一座空城都有可能。
偏偏全节也在派人找船,两拨找船的人碰一块了。
白云龙的侍卫们是想调船把人都运到对岸去,而全节的兵是想夺了船自己跑。
狭路相逢,狠的赢。
白云龙的侍卫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孔有德还派全节的兵调船,还颐指气使地让汉军把船都调过来,结果就被砍翻大半。
白云龙收到消息的时候都气炸了。
妈的,狗汉奸咬主子了。
全节抢了二十多条大船,不仅带家眷,临出城时士兵还穿街过巷,把辽阳南城的铺子抢了一遭,城外看见的黑烟,就是他的人抢劫时放的火。
顺手的事儿。
因为全节想清楚了,留在城里,刘承宗饶不了他;逃出城去,黄台吉和孔有德也一样饶不了他。
所以这家伙一不做二不休,抢的都是大船,带来八百多个兵,登船就往西北开。
他的计划是一路开到三岔河入海,带着战船再投东江镇去。
至于东江镇的沈世魁能不能接收暂且不说,大不了占个小岛再图后事,反正辽东是不能待了。
他的船队跑得火急火燎,因为航线途径北城,看见了高应登的部队强攻城头,把全节看得心惊肉跳。
他怕的不是杀上城头肉搏的元帅军,那玩意谁都会。
而是元帅军的攻城阵地,太规整。
护城河外沿一道土垒,土垒后头是一排小炮,小炮后头是一排壕沟,壕沟是长铳手;再往后是大炮的阵地。
而在这三道阵地之间,每隔几十步就有一座正在修筑的土山,能看出来,那玩意只要修好了就比城墙高,边上是一列列端大追风枪。
刘承宗的抬枪,原版就是辽镇的大追风枪。
差别仅在于大追风枪是用引线直接怼进火门里击发,而元帅军的抬枪则是改进形制后更换燧发枪机,用燧石发火。
全节就没见过有任何部队大规模列装这种巨铳的。
他生怕元帅军调转炮口轰击河上船队,因此各船卖力航行,绕着元帅军的岸上阵地向西北驶去。
这支船队给指挥攻城的高应登造成不小惊吓。
他开始是以为守军开船出来要拿炮打他呢,结果没见炮响,只见船跑,才意识到是有敌人在逃跑,连忙下令让骑兵去追。
船队在河里跑,骑兵在岸上追。
追不上。
但全节,确实点太背了。
他要是带着船队往东走,啥事都不会有。
偏偏他率船队向西,驶出十里地,刚过河湾,探路的小船没事,船型较大的旗舰过去就撞在暗桩上,船底都撞裂了。
更倒霉的是黑灯瞎火,后方船舰也看不清,有两艘撞在旗舰上,在夜幕下发出可怕的巨响。
还有几艘连忙避让,但埋暗桩的河段本来就窄,三艘船往中间一堵,不想撞船就得旱地行舟,冲向岸边。
说实话,把十二名躲在芦苇荡里的元帅军吓坏了。
这个小队是原明军参将卜应第的宁夏兵,原本被分到看地雷,心里还多有怨怼,觉得到手的战功离自己远去了。
结果万万没想到,盯着西边安静的河道,一支船队居然从东边过来了,而且直冲冲地扎在他们埋伏的暗桩上,更有船直接冲上了岸。
十二名元帅军为燃放地雷,本就分成三股,一股就四个人,顿时被这变化吓住,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僵在芦苇荡里。
最近的一条船,离最近的一股元帅军,仅有二十步远。
不过全节的兵更慌,根本没搜寻沿岸,那大船底被撞漏,他们也顾不上修补,沉船只是时间问题。
一群人连忙放小船的放小船,卸财货的卸财货,赶紧都往岸上转移。
到底都是老兵了,虽说是突遭变故,但全节的指挥仍在,人们乱糟糟地仓促登陆,一边集结人手做好防备,再在防备之余尝试把河里的暗桩拆了。
然后就有人听见了要命的‘嗤嗤’声。
声音在地面移动,熟悉这个声音的老兵们散阵就跑,但还没来得及跑出多远,第一颗埋在地下的地雷就炸开了。
随着第一声爆炸响起,接二连三爆炸声在二百步宽的河滩上交替响起,铁丸、卵石四处迸射,在黄昏下的河滩地炸出片片硝烟。
绝大多数爆炸,都只是临时拼凑的土地雷,震得人脑瓜子嗡嗡,只要不是运气极差,通常不会被炸开的碎石击中。
即使被击中,对穿戴铠甲的士兵来说,也只是像被推了一下,毕竟爆炸物的威力既不是完全取决于装药量、也不全与破片大小有关,先决条件是承载火药的外壳。
外壳被炸开的瞬间,内部火药燃烧生成的气体有多大的压力,这份压力又能有多少传导到破片上,才决定爆炸物的威力。
像临时拼凑的陶罐,火药都没烧完三分之一就炸开了,气体膨胀少得可怜,陶片炸飞的威力自然也很小。
但在这片地雷阵里,埋了十二颗元帅府火箭弹的战斗部,那些玩意是元帅军工衙经过多次验证,专门作出的铁壳子,每颗都带着五十三颗细小的铁弹丸,在爆炸中穿透空气四处乱飞,打出蓬蓬血雾。
一时间岸边大乱,军兵家眷争相逃窜,将校高声厉呼,声音却被爆炸压制。
与此同时,岸上追击船舰的元帅军骑兵也匆匆抵达外围。
硝烟未散,一支支鹫羽大箭便穿烟而来,射向烟雾中站立的人影。
全节更是因为指挥士兵,喊得动静最大,被潜伏于附近的元帅军一刀劈死。
全节的首级被送到中军时,辽阳城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
火是全节的兵在抢船时放的,由于守军将领争相渡河逃窜,元帅军一路追杀入城,错过了救火最好的时机。
“大帅,我军回过头想救火的时候,南城的鼓楼以东已经全烧起来,只能拆了两条街的房子,以防火势向西蔓延。”
高应登满面愧疚,垂头道:“孔有德,也给跑了。”
“他跑就跑了,又不是专门来杀他的,城内人畜财货损失如何?”
刘承宗并不在意没擒住孔有德,只是在寺中正堂悬挂的舆图上搜寻布防图,便看便道:“我记得城东有几个大仓,也烧了?”
“是烧了,鼓楼以东有两仓一库,还有孔有德的宅邸,仓库挨着大街,烧起来前抢出不少枪炮甲械,那两个粮仓……”
高应登摇摇头,随后又抬头道:“不过在岸边,千总李八两夺了粮船三条,载米千余石,甲械三百余套,金银器物财货九十三箱。”
只有千余石米,刘承宗寻思这三条船够小的,要么就是撤离匆忙,米粮运不过来,只顾着装金银了。
但这九十三箱金银器物,可不少。
咱大老远打过来,为的不就是这个嘛。
“什么九十三箱,交于你大营军匠,就地开炉都熔炼成锭,城内也别闲着。”
刘承宗盘算着时间,道:“人口牲畜财货,统统检出数目,可以往边外运了,沿着入边的路,快马传信给王承恩,让他派兵过来接应人畜。”
说着,刘承宗抬手指向舆图的西城,问道:“我看鼓楼以东,也就占了城内三成,鼓楼以西还有三仓一库,里面是空的?”
“回大帅,不空。”
高应登立即摇头,报告道:“三仓极大,廒房众多,但存粮不多,也就三万石,还有不少陈米,不过有许多布匹毛皮杂货。”
“倒是那神机库里,存了不少火器,连城墙上的火炮一并,目下三种型号的大将军炮有一百二十位,多为万历年间的老炮,但也有新的,城上还有四门两千多斤的红夷大炮。”
“神机库旁边有个苑马寺,有六百多匹马,看着也不错。”
“除此之外,单眼、三眼枪极多,那些老东西就不要了吧?”
“要,干嘛不要!”
刘承宗瞪了眼,抬手指向辽阳城的方向,道:“看时间,先紧着城内牲畜钱粮往外运,钱粮运完运枪炮杂货,明日下午,东边要是还没消息就把人也都带出来。”
“出城之前,先扒它两面城墙,城砖都给我扔河里,黄台吉要是来的慢,再烧上一把大火,一粒火药、一颗铅丸、一块木头都不给他留。”
刘狮子心说这些枪炮之前在辽阳城里,以后还在辽阳城里,那他不白来了?
说句难听话,那三眼枪卖给漠北蒙古也算个东西,大将军炮能放进松漠府城,甚至哪怕钉了炮眼堵了炮门沉进河里,也比留给黄台吉来的好。
当日凌晨,辽阳几座城门,一队队押运粮草财货的马车骡车络绎不绝。
肃清门外,支起十余座大炉,煎炼金银。
硕大的银冬瓜只消片刻,就用铸铅锭的模具浇铸出一排排银条。
刘承宗可以预见,将来后金国盛产白银的传说,在元帅府肯定是坐实了。
单是一座辽阳城,对人口搜检尚未结束,只是缴获孔有德、耿仲明两家的财货,就至少价值二十至三十万两。
李八两抢的那三艘船上,就有十二个打着耿字印的大银瓜,也不知道他弄这玩意是想干啥,每一只都重三千二百两。
刘承宗都能想象,耿仲明收到这消息的时候,一准能气吐血。
等到第二天中午,城外传来报告,一斤重的小银条,炼了一万七千多根,金条一千二百多根。
煎炼金银的军匠还没来得及休息,张献忠又押着三千多人,赶牛车骡车、驱赶浩浩荡荡的牲畜回来,又在西门外卸下从左近庄寨抢来的二百多箱财货。
大炉子的火还没熄,又加上了炭。
张献忠兴奋得眼都红了,也不管人家大学士钱士升想不想听,叽哩哇啦地自顾自分享劫掠见闻。
刘承宗嫌他嘴碎,挥手叫李鸿嗣带营兵前往信地休息,又把唐通的援兵营配属给张献忠,叫他接着带人渡过太子河,到河东的东京城去,能抢点啥就抢点啥。
最重要的是防备黄台吉从东边突袭而来。
不过正当他算着日子,估摸着黄台吉会比北边王承恩的接应先到的时候,散布于太子河沿岸的游骑却在奔驰的扬尘中带来警报。
“大帅急报,有船队自西而来,载甲兵携大炮,三十里外!”
是尚可喜。
自从听孙龙说尚可喜是个善于把握时机的投机者,刘承宗就考虑,尚可喜多半会在关键时刻用水师来给他找麻烦。
不过他这个时候来,刘承宗只能算他倒霉——太子河已经堵上了,水师没办法截断他向北运粮的路。
尚可喜要想捣乱,只能在二十里外登陆作战。
“传高应登、左光先,让游兵营带上一旅的千斤野炮,去会会尚可喜的船队!”
? ?早上好!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