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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绣虎得悟,读书人就是矫情!

钟魁深吸了一口气,他虽然不知道阮秀为何会如此笃定,但是他相信对方说的是真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

钟魁看了一眼躺在地上酣睡的陈平安,想了一下,随后右手抬起,凌空在地面上刻下了八个大字,银钩铁画,苍劲有力。

“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随后这位已经不再是书院君子的读书人径直返回了桐叶洲,没有再停留。钟魁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阮秀低头瞥了一眼八个大字,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也是转身就走,没有继续在书简湖停留。她在书简湖中有一种本命灵光受到压制的感觉,再想到那三道神秘的身影,明白此地不宜久留,还是留给陈平安处理吧。

小天地中,周珏身体扭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山巅坐久了,气血瘀滞,需要活动一下,他看着干净利落离开的钟魁和阮秀,发出了一声轻笑,目光落在了崔瀺的脸上,淡淡的说道。

“阮秀似乎是察觉到了你的算计,不愿蹚浑水,选择了置身事外,你的这颗棋子算是废了!”

崔瀺历经沧桑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诧异之色,没有想到阮秀灵觉如此机敏,竟然隐隐察觉到了异样,并未按照自己算计的行事,这一盘问心之局越来越有趣了,每一颗棋子无时无刻都在发生变化,让棋局变得更加复杂了起来,就算是他这位隐藏在幕后的布局人,也无法掌控棋局的最终走向了。

“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过这也算是一种新奇的体验,棋子脱离掌控,似乎也不错!”

崔瀺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失望之色,反而露出了淡淡笑意,他棋力无双,堪称无瑕近道,气韵冲淡,尽精微致高远,无错手,无昏招,让人身在局中而不自知,苦苦挣扎,是真正的大国手。

但也正因为如此,崔瀺反而被这种算无遗策的棋力所限制,心灵形成了一道坚固的枷锁,让他的棋力少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变化,一直卡在了仙人境巅峰,无法突破,这也是为何他棋力不及郑居中的原因。

如今这场问心局就是崔瀺突破的契机,陈平安若是没有办法破局,崔瀺就可以赢得与齐静春的道理之争,让自己的心灵得到足够多的感悟资粮,帮他突破十三境的关卡。

若是这场问心局出现了意外,也可以让崔瀺的棋力入大道,臻至郑居中的境界,同样可以让他突破飞升境。

所以,这一场问心局,崔瀺是胜可喜,败亦可喜,稳操胜券,已经窥到了飞升境的奥秘,只等最终结果,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突破了。

“好好好,不愧是绣虎崔瀺,已然得了大道!”

周珏眼中浮现出了万千玄妙的轨迹,周身隐隐有浩然之气凝聚,他深深的打量了一眼崔瀺,对其心境变化了如指掌,脸上露出了几分惊叹之色,抚掌赞道。

齐静春温润的眸子闪过一道莹莹白光,一缕春风拂过崔瀺的身躯,对其发生的蜕变也有所察觉,拱手作揖道。

“恭喜大师兄,堪透不变之外的变化,得悟大道真谛!”

崔瀺心灵活泼,莹莹白光绽放,让他多了几分活力,腐朽的身躯透着勃勃生机,好似枯树逢春,铁树开花,苍老的脸庞白里透红,皱纹都淡化了许多,阴冷的气息消散,透着一股清新的气息,犹如获得了新生。

“还是比不得齐师弟,你早就立于人间巅峰,已经准备开始登天了,我不过才刚刚看到山巅而已!”

崔瀺十分清楚,自己如今虽然看到了突破的契机,但是距离失传二境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如今不过是堪堪看到了齐静春的背影,仍然需要奋起直追,才能在人间之巅并肩而立。

齐静春沉默不语,崔瀺距离他的境界还有一段距离,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无可争论。

池水城的高楼内,三把飞剑在房间内飞行,如无头苍蝇,找不到目标,突然房间地面上浮现出了一汪泉眼,泉水潺潺流淌,飞剑从中破空而出,随后泉眼消散。

这是大骊军方的最高机密之一,耗费了大骊墨家修士的大量心血打造的,当然还耗费了数量惊人的神仙钱。

崔瀺盘坐在小天地山岳之巅,察觉到了外界的动静,伸手一招,四把飞剑撕裂了苍穹,落在了他的面前,若不是他心灵蜕变,半只脚跨入了飞升境的门槛内,绝对做不到如此轻易的撕裂这方小天地的天幕。

当然,这也是周珏并未干扰的缘故,否则即使崔瀺跨入了十四境,也休想轻易撕开这方小天地。

崔瀺开始依次打开那四把传信飞剑,由于支撑一把飞剑游走于光阴长河缝隙之间,所耗费的神仙钱数目极为惊人,所以信上阐述每一件事情的篇幅往往都不长,措辞尽量简明扼要。

这也是崔瀺成为大骊国师之后,着重治理官场繁冗的成效之一,尽量在大骊文官武将之间,说一些大家相互都听得懂的言语。

崔瀺一边有条不紊处理完军政事务,一一回信。,一边关注着书简湖的变化,虽说此局的胜负都不影响他的突破,但若是可以在这场道理之争上赢得齐静春一次,他肯定会高兴,更快意。

崔瀺寂然而坐,以内视之法,心神渺渺,元婴盘坐在本命窍穴当中,将渡口圆圈的那条直线,扭转了轨迹,变成了道祖当年在人间所绘的阴阳鱼图案。

然后崔瀺元婴伸手一挥大袖,圆内再次出现了两条直线,将其切割成为了六个部分,绕圈看去,再也没有左右之分,只有轮回不息!

崔瀺的心神元婴,越看越脸色发冷,骤然之间,将心神拔出,睁开眼睛,一只大袖内,双指飞快掐诀,以“姚”字作为起始。

“青童天君!”

崔瀺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了一卷走马光阴图,将其展开,眼前虚空浮现出了一幅幅的画面,他目光逡巡,从后往前,一一排除,最后锁定了陈平安在龙窑当学徒的时光。

“杨老头这个老王八蛋!肯定是他故意藏掖了姚窑头的所有轨迹,瞒天过海,我先前的推衍被杨老头带到臭水沟里去了!这他娘的,肯定是杨老头和姚窑头之间的一笔买卖!我崔瀺可以被儒家其他文脉逼死,被天下大势碾压而死,但绝对,绝对不可以蠢死,为他人作嫁衣裳!”

崔瀺气急败坏,神色癫狂,没有想到他竟然被杨老头算计了,险些漏过了一些重要的信息。他转头看向了盘坐另一座山岳之巅的齐静春,怒目相视,大声骂道。

“齐静春,你是瞎子吗?!你在骊珠洞天的前五十九年,只有失望而已,可你在决定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失望,选择寄托在陈平安身上后,为何还不管不顾,听之任之,视而不见?!”

齐静春笑而不语,崔瀺如今心灵蜕变,境界提升,这才察觉到了一丝不妥,否则怕是要被杨老头瞒天过海,鸠占鹊巢,完全为他人做了嫁衣。

周珏脸上笑意更甚,齐静春虽然棋力不及崔瀺,但这不并代表他智慧平凡,恰好相反,齐静春拥有大智慧,更胜崔瀺一筹,否则也不可能踏入十四境,立于人间之巅。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崔瀺听到此诗,神色微变,收敛怒火,情绪恢复了冷静,开始细细思索。

“陈平安身上有着三把飞剑,除了周先生你的畏因飞剑,用来磨砺武夫体魄之外,还有两把飞剑,初一,十五!”

“被陈平安命名为初一的那把飞剑,是那幅山河画卷出现裂缝后,老秀才走出画卷后交给陈平安的。第二把飞剑十五,则是杨老头这个万年老王八,跟陈平安要了一点不值钱的破烂东西作为交换,主动送给陈平安的,杨老头为其取名十五,明摆着是顺着陈平安的初一改的,是随口胡诌的狗屁名字。”

崔瀺低头凝视着从那幅光阴长河走马图中,以独门秘法截取出一幅幅的片段画面。

画卷中,齐静春在为陈平安要到了唯一一片愿意离枝头的槐叶后,他曾悄然转头,望向槐叶最高处,笑容有些讥讽。

齐静春就看了这一眼。却恰好与画卷外俯瞰的崔瀺对视,一内一外,过去现在,两人宛如隔着一条光阴长河的对视。

“巧合?故意的!”

崔瀺心头怒火再次冒出,目光看向了盘坐在山岳之巅的齐静春,脸色铁青,怒声斥问。

“那棵千年槐树有那么多祖荫槐叶,偏偏就只有那一片落下,你到底是在嘲笑那些槐荫姓氏老祖宗的不长眼,还是在笑话我崔瀺?”

齐静春此时一反往日的温润尔雅,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调皮的反问道。

“你猜!”

崔瀺脸色无比阴沉,挪了挪屁股,做出了无比幼稚的行为,伸手一巴掌拍在画卷上齐静春的脸上,犹不解恨,又拍了两次,发泄着心中的怒火。

“天底下有你这么算计师兄的师弟吗?看我不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周珏,齐静春讶然,没有想到老谋深算的崔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一时反应不过来。

崔瀺似乎察觉到了二人惊讶的目光,老脸微红,感到有些丢人,连忙将走马光阴图收了起来。

齐静春这才惊醒过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温润清雅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传入了崔瀺的耳中。

“既然你提到了掰扯,那不知大师兄还记不记得,有次先生吵赢了佛道两家,返回学塾后,其实并没有如何高兴,反而难得喝起了酒,跟我们几个感慨,说遥想当年,那些在史书上一个个籍籍无名的百姓,道路上遇见了至圣先师,与礼圣,都敢掰扯掰扯自己的道理,并不畏惧,有所悟便哈哈大笑,若觉得不对,便大声辩驳。我记得很清楚,老秀才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慷慨,比他与佛道两教辩论时,还要心神往之。这是为何?”

“那是因为先...老秀才心比天高!”

崔瀺内心深处还是将老秀才当成了自己的先生,险些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稍稍停顿后才改了口,直接称呼老秀才。

“现在读书识字比起远古时代,可算是容易了百倍,千倍,但为何百姓对三教百家圣贤所说的道理,却越来越敬畏?儒家门生竟然会觉得自己的学问,注定无法高不过圣贤,今人注定不如古人。为何世间学问越来越多,后世之人的心性却越来越矮,越来越差?”

“就比如这书简湖中九成九的人,都愚昧无知,只知争强斗狠,凶狠残暴,哪里比得上陈平安是十之一二?”

齐静春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表情,与崔瀺坐而论道,接二连三的提出了问题。

崔瀺神色微微恍惚,似乎回到了他们当初在老秀才门下求学的日子,经常这样坐而论道,相互辩论。

“大概是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我们对这个世界就会变得越来越迟钝,犹如当年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

崔瀺回过神来,神色微冷,恢复了古井不波的状态,不再看向齐静春,只是低头不语。

齐静春微微一笑,也不在意,目光移动,看向了冷眼旁观的周珏,笑着问道。

“周珏,你如何看待我提出的这些问题?!”

周珏莞尔一笑,饶有兴致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锋芒,煞气极重,笑着说道。

“我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我辈剑修只看手中的长剑!”

“不论是礼圣,亚圣,还是至圣先师;不论是过去岁月,还是现在未来,只要有人敢跟我掰扯不清,我不管他是谁,什么时候,在哪里,都会直接拔剑砍他。只要砍不死,那他的道理就是对的,若是被我砍死了,他的道理自然就是错的!”

齐静春嘴角微微抽搐,崔瀺也是目瞪口呆,不愧是剑修,还真是简单粗暴,丝毫不讲道理,只看手中的长剑。

“崔瀺你没必要和齐静春争论大道根本,只要你修为境界能够胜过他,他哪里敢跟你犟嘴,只要掰扯,你就抽他,一抽一个不吱声!”

周珏似笑非笑的注视着两人,提出一个自认为很中肯的建议。

崔瀺闻言,脸色漆黑,心中暗暗吐槽周珏,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我他妈的要是能够打得过齐静春,还用得着这样算计来,算计去吗,早就抄家伙干他了,让他知道大师兄的威严不容挑衅!”

“再说了,我与齐静春的道理之争,本就是为了提升修为境界,期望有一日可以踏入十四境,能够狠狠抽他的脸!”

齐静春哑然而笑,并没有生气,周珏的话糙理不糙,若是崔瀺的修为境界可以稳稳压他一头,他还真不敢与崔瀺掰扯掰扯,只会老老实实的喊大师兄。

“周先生莫要说这些玩笑话了,我与齐师弟,不论是在骊珠洞天,还是在书简湖,这两次都是君子之争!”

“君子动口不动手,不伤同门香火情!”

崔瀺面无表情,语气平淡的说道。

周珏嘴里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收回了略显失望的目光,看向了齐静春,开口说道。

“打不过就承认打不过,别说这些糊弄人的话!”

“齐静春,要不然你考虑一下我的话,崔瀺如今还只是仙人境的修为,即使他跨入了飞升境,也不是你的对手,你何必与他掰扯,只要他不服,你就抽他,一直抽到他不敢跟你犟嘴为止!”

崔瀺脸皮抽搐,脸色极为难看,周珏这家伙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拼命怂恿齐静春以力压人,不讲武德。

齐静春目光微动,打量着惴惴不安的崔瀺,好似有些心动,沉吟了片刻,才笑着说道。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大师兄乃是读书人,大丈夫,自然不会屈服于武力威胁!”

周珏撇了撇嘴角,意犹未尽,看了一眼明显松了口气的崔瀺,有些不屑的说道。

“我看不见得,崔瀺这家伙野心勃勃,心机深沉,还有理想没有完成,你若是以生死威胁,他必然会忍辱负重,选择屈服!”

崔瀺心中一凛,确实如周珏所言,他的目标还未实现,现在还不能死,若是齐静春真的以生死相威胁,他会选择苟且偷生。

齐静春摇了摇头,他与崔瀺乃是道理之争,君子之争,不可凭借武力压人。

而且当年崔瀺为了推自己的行事功学说,不惜叛出文圣一脉,就是为了践行自己心中的道理学问,这样的人即使用武力镇压,心中也是不服气的。

“读书人就是矫情,崔瀺要是胆敢跟我玩什么君子之争,我会让他明白什么才是君子,又什么才是剑修?!”

周珏冰冷的目光紧盯着崔瀺,不乏有警告的意味,崔瀺此人善于算计,周珏虽然不惧,但是也忌惮他会算计自己身边的人,若是他一时疏忽,极有可能会让身边人受到伤害,他需要震慑一下这位绣虎。

崔瀺只觉得天地间弥漫着一股锐利的锋芒,顿时大道厌弃,天地难容,心中生出了一种大恐怖,整个人好似坠入了无间地狱,饱受世间一切痛苦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崔瀺脸色惨白,眼眸黯淡无光,心中惊骇欲绝,顿时明白了周珏的想法,连忙开口立誓。

“天地为鉴,我崔瀺若是胆敢算计周先生,定要我灵魂坠入无间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