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接通了,一个曾经觉得无比亲切、现在却让他感觉无比恶心的声音,传了过来:“孝勇啊,在外面呢?”
李孝勇“嗯”了一声,他都懒得再四处看周围有没有人跟着他了。因为这个人,是不可能没事打电话来,就跟你闲聊扯淡问候你的。
“益阳县又新来一个领导,约我见面的,不过你放心,我什么也没说,就是按着你们说好的回了他已经。”李孝勇索性和盘托出。现在,在京州,他已经没有什么隐私可言。
电话里那人虚伪的打了声哈哈,道:“当然当然,对你我还不能放心吗。想当初,里里外外竞争那么大,我对着市领导拍了桌子,非要力排众议,把你提成副厂长,就是看重你李孝勇的忠心耿耿,不忘本!”
李孝勇没做声。自打当上了这个副厂长,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厂里,似乎并没有起到一丝的作用,而且现在看来,说不定还是给人当替罪羊的呢。
“……唉,孝勇呐,我也知道你心里烦,不过,你也别怪我管的宽,干扰你的工作,说来说去,我还不是为厂子那千把号人着想?”这人叹了口气道,“我虽然离开了,但是没有一天,就连做梦,都还记挂着咱们厂子。毕竟,厂子垮了,我也是有很大的责任的。也正因为这样,我这才坚决反对卖给益阳那个小厂,它一个破产的县城小厂,连我们的脚趾头大都没有,也是公营单位,破了产的,现在莫名其妙的忽然又一夜暴富,不知怎么发的财,你说说,把你们交给这样的厂子,你能放心?”
李孝勇没说话。
“……这几年,我真是求爷爷告奶奶,这回终于引来了一个国际大集团,人家撒根毛都比他粗,又是现代化企业,唉,我这一片苦心呐……”
李孝勇还是没做声,对这个人的口若悬河,精湛演技,他是领教过的。
“……哈,我知道你的心思,孝勇,”那人好像都能看到李孝勇的脸色一般,立马换了一种口气道,“你闺女,是在益阳高中高二三班吧,”
“你想干什么?”李孝勇不禁陡然一个激灵,“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你……你要是敢乱来……”
“说什么呢,孝勇,我是想说,等到明年,我安排一下,把咱侄女,给送到国外留学去,你知道,国内的教育环境,还是比较落后的……”
“还是算了吧,谢谢你的好意了。”李孝勇道。他知道,这个人玩这种手段,一会儿白脸一会儿红脸的,已经炉火纯青,所以也当不了真,当然,除了恐吓之外。
“哎,怎么能算了呢,你放心,不用你掏钱,也不用我掏。在这京州,我说句话,想给我跑腿办事的人多着呢,到时候我来安排……”
每一句话,都带着无形的压力,李孝勇阴沉着脸,干脆挂掉了电话。
步履沉重,一直走到天快擦黑的时候,他才回到了老城那拥挤破落的棚户区,那里是罐头厂当年的宿舍区。
“孝勇……”刚拐过一个黑胡同,就听到一个声音轻声喊道。
李孝勇停住了脚步。
月光下,墙拐角的黑暗中,似乎站着一个人,看不清身形,只有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发着亮光。这双眸子李孝勇很熟悉,那是自己当年的领路人、情同父子的师父王铁喜。
“孝勇,出去这么晚,是不是又谈厂子的事了?”老头问道,影影绰绰的黑影中,能看到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上面布满了一道道坚毅的皱纹。
“没谈什么,还是益阳县那帮人,又来个新的年轻领导……”李孝勇有些颓废,没有多说。
“又来了新领导?嗯……我看益阳县是挺有诚意的,人家三番五次,大小领导都上门来了。还有,他们红旗厂的软白金,我专门去盯着了,去了益阳、大丰,还有咱们京州这儿的超市,整整跟了半个月,人家是真的生意呢,那销量的火爆,就跟印钱的样……”
说到这里,王铁喜似乎有些艳羡,咂咂嘴,道:“要是有这样的能人来领导咱们厂子,咱们也能发达起来。”
“师父,您就别操这个心了,上面还有领导,这都是他们在考虑的呢。”李孝勇有些烦躁的道。
“领导?!你说就杜言那样的?!他领导什么,把咱们厂子坑成这样,难道还想再坑一次!”
王铁喜情绪激动,从黑暗中一颠一颠的走了出来。
李孝勇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师父,你……你这是怎了?!”王铁喜脸上、手臂上,满是斑斑点点的刮擦伤痕,竟然还拄着一根拐杖,一条腿吊着,打着厚厚的石膏。
“撞的。”王铁喜道。
“谁,什么人干的?!”李孝勇心中隐隐觉到了不安。
“当然不是普通人,撞完就跑了,还警告我,老胳膊老腿了,就安生在家呆着,要不然,下回就不是断条腿了。”王铁喜道,一边把手里卷好的土烟沾了下口水,叼在了嘴里。
“师父,您是不是又要去告状了,我跟您说过多少次了,没用的没用的,你怎么就老是不听呢。”李孝勇给老头点上火,抱怨道,“你说说,这么些年了,搞这些有用吗,那两次,材料都到了一把手那里了,最后怎么着,还不是压了下来,不了了之!”
“那就这么让他白白的把一个厂子给这么毁了?!”王铁喜瞪着他道,“孝勇,这可是我们三代人的心血!他掏完了,吃完了,就这么屁股一拍,就走了,你看看,你看看,这些工人怎么办,一句破产,自谋职业,就算了?!杜言这样的蛀虫,就不该受到惩罚?!”
“争那一口气又有什么用……”李孝勇无奈的道。
“当然有用,看到没,”王铁喜一指伤腿,“他们为什么这样,还不是怕了,怕我去告!他们怕了,就说明我有告倒他们的可能!我一个老头子,无牵无挂的,怕他什么……”
李孝勇对师父的固执,无可奈何。
“你小子,就是个软骨头,要是硬气起来,当年的厂长就是你的,厂子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
面对着王铁喜的怒其不争,李孝勇无言以对,往着自己的破旧小院走去,佝偻着腰,留下一个苍凉的背影。
王铁喜不禁“嗐”的一声,长叹了一口气。
屋子里亮着灯,妻子应该跟往常一样,热好了饭,坐在那台破电视前,打着毛衣等着自己吧。
妻子朱莹莹,当年那是厂子里的一枝花,比自己小了整整七岁。李孝勇想使出全部的一切,来宠着她、呵护她,可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这么些年来,她跟着自己,除了清贫,就是受苦,还有自己的宝贝女儿,清纯漂亮的女孩儿,现在还是跟自己夫妻两个睡在这间小房子里,连个学习写作业的房间都没有。这些,都让李孝勇心里一直背负着沉重的愧疚。
掏出钥匙,拧开了房门,却没有往常的电视声音。“小朱,你……”李孝勇话没出口,一抬头,却看到女儿莉莉正跟妻子两人抱在一起,惊恐的看着他。
“莉莉,你怎么没上……”李孝勇无意识的还没问完,顺着母女俩的目光,他已经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正坐在母女俩身边的床上,两个胳膊向后撑着,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