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衡界不存在被构成“文明”的要素。
它是生者与死者的美好家园,伟大神圣创造的永夜世界,此处一切的规则都按照圣的意志运转,同样的,万物也会按照圣的意志诞生和灭亡。
漆黑夜幕之下,是狼藉的大地。
战火,几乎在每一片区域燃烧起舞,不断扩张自身威势,把生命还原成最初的养料赠还给大地。
亚瑟行走在化为废墟的城区中,跨过一具又一具尸体。入目之处,唯有破碎的断垣残壁。
他感觉到了,整个世界正在逐步走向崩坏。
法莫拉塔的肢体阻断了外界物质能量的进入,其中自然也包括生者到兔子的转化。
生者的思念乘上蒲公英,懵懵懂懂被转送到均衡界表面,和法莫拉塔融为一体,成为滋养它长大的食粮。
而蒲公英的操控者,也是现在法莫拉塔的内在意志,规则书写者鸦。
司掌生死轮回的鸦先生一家独大,风头盖过其余同僚,甚至隐隐从幕后走上了台前。
另一方面,随着法莫拉塔的不断壮大,均衡界却是在不断地衰弱,或者说,萎缩。
渴望飞升的死者们依旧渴望飞升,不因尧存不因纣亡,每时每刻都在上演残酷的争斗厮杀。
本来,新进入均衡界的兔子,大多数会沦为原住民的食粮和飞升资本,剩下一成运气好的,能够存活下来,逐渐适应环境,融入其中。
当食物链最底层消失,压力必定转移向上一级,也就是没有洛克里斯高塔进入资格的深度感染者,身体上有明显诅咒痕迹的罪人。
拥有强大力量的感染者很少有人愿意招惹,可事到如今,情况已经大不相同。
为了生存,为了获取被诅咒的血肉,城内兔子名不得不冒着大风险外出狩猎,它们成群结队,自发地与被诅咒者厮杀,获取血肉,延缓自身诅咒的进度。
冲突不断升级,眼见大量的同类被猎杀,被诅咒者们不得不联合起来,试图与城中居民分庭抗礼,时间仿佛回到过去的战争年代,被诅咒者潮流涌向高塔,无穷无尽浪潮,一直蔓延到天边。
没有了新鲜血液,原本牢固的猎食体系面临入不敷出局面,压力一级一级向上传递。
有某种东西,某种狡猾的,恶毒的意志,像蛇,像是附骨之蛆,像是诅咒本身所传达的意思那样,永世流转,不断啃食生存的土壤,把受害者逼到逼仄的墙角。
如果说原先的均衡界是一架绞肉机,开口处会源源不断输入成块的肉类,出口则输出肉糜,现在就是供应停止的状态。
绞肉机中的内含物不断减少,不断稀释,正如美好家园内部的存在。
它们是肉,不久的将来会成为肉糜,而在它们之后,不会再有谁会向着肉糜进发了。
需求已经得到满足。
外界输入停止,残存的肉块们在过于宽广的空间中悦动着,持续那狂欢,肃然起舞,忠实而热切地继续那可有可无的扫尾工作。
曾经圣要它们活着,死掉后继续活着,最后再去死。
现在,它连它们的死都不需要了。
不再有任何价值。
甚至是有些碍事。
孩童收集来的虫子,被遗忘在小小的易拉罐盒里,孩童已经厌倦了斗虫子的游戏,把盖子一盖,随手扔掉。
在暗无天日的易拉罐中,虫子们却还要继续本能的作业,把生存演绎到最后。
狭小的空间,有限的资源,徒劳挣扎的虫子。
这便是眼前的均衡界。
“你想把我也变成虫子吗?”
乱世环绕,尸体横陈,亚瑟站在毁灭残骸不起眼的角落,站在曾经的通衢大道上,抬起手,张开五指,手掌正对着暗云密布的永恒夜空。
不祥的三颗星体头靠着尾,划作弯弧的形状,以极慢的速度静静流淌过圆顶形的巨大漆黑幕布,又仿佛从亘古以来未曾移动过分毫。
晦暗中,细微的光线穿透布帛状的云流,被五指撕裂,轻飘飘落到亚瑟脸上。
“你想……吃我吗?”
血液流动在加快。
安静,没有生命在旁,所以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
咚。咚。
咚。咚。
咚。咚。
对于难以被其它肉块挤压成糜的坚硬肉骨头,绞肉机内在的刀刃会亲自出马,负责将其搅碎,变成易于消化的形态。
那头东西已经锁定追踪自己半个月了。
仅仅半个月时间,均衡界已经崩坏到如此程度,残留下来的生物们受到大环境感染,纷纷加入惨烈的生存斗争中。
清除柔软的肉只需要环境本身运转发酵,根本用不着钢刀。
“终于到了。”
“让权限者等待,可不是合格垃圾应该有的表现啊。”
亚瑟舔舔嘴唇,双眼睁大,看向天上的云朵。
云层被迫开,大片大片浓重的黑色显露出来,表面粗糙,质地近似于石头和生铁的混合体。
黑色主体的形状近似于圆形的平面,正中处裂开个口子,口子一直延伸到圆心位置。
更加具体地说,那是某种生物的蹄子。
它就这么静静地出现在空中,散发着溢出想象力极限的强大压迫感,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没想到,这个位面之中还存在着能比拉斐尔和邦尼更加强大的个体生物。”
“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鸦和猹那种东西,没错吧?”
“你更擅长暴力。”
“很好,很好!就让同样擅长——”
蓦地,周围的光线全部收束,具体有形的景物瞬间扭曲变形,沦为模糊粗糙的残影。
身体失去感知。
强烈的不真实感袭来,压抑着理性的运作。
现实中,街道被黑影完全覆盖,向内坍塌陷落。
震耳欲聋的声浪伴随着冲击波疯狂肆虐,席卷整个废墟群落后,向着更远的地方横冲直撞过去。
阴影覆盖大地,一头猪身人脸的超巨型怪物落到地上,它的体型无比巨大,偏偏动作又轻巧灵敏,除了最开始做出的重踏,再没有发出大的声响。
猪身人的躯干类似于虫的长条形,同时兼具有人类的特征,猪的巨大肚子,四肢末端长着猪蹄,随着它的移动又分开变成人手五指的形状,没有固定形态。
随着巨怪的移动,它的身体轮廓开始发出液体般的晃动,看上去极度不安定,无定形,混沌怪异。
挪开脚掌,它蜷曲着身体,附身低头,歪着脑袋,用那漆黑空洞的眼睛望向坑洞里。
眼睛。
它的眼睛,根本没有三维事物的特征,反倒像是粗制碳棒胡乱涂成的二维平面涂鸦,不断躁动移位,也不反射任何外界的光芒。
对视时,有种在面对低纬度生物的荒谬感。
“咳咳咳……”
蛛网状碎石中,亚瑟呈大字型嵌在地里,嘴角流出一行血痕。
他一顿一顿地起身,双眼被乱发遮挡,看不见神采。
“不愧是原始暴力的象征。”
“纯粹,直接,无知性。”
“在我尝试交流的时候,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地进攻。”
“你比我更加——”
亚瑟晃晃悠悠抬起脑袋,立刻发现周围的光线再度消失。
显然,怪物发现亚瑟没死,直接发动了第二次攻击。
——“轰!!!!!”
大地轰鸣,豪迈的冲击乱流一路升上天空。
不仅如此,它立刻开始了第二次践踏!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毫无停歇意思的乱跺乱踏!
伴随着猪身人怪异的攻击动作和高频率破坏,大地不断被开凿,地形改变,渐渐形成峡谷的形状。
约莫半分钟后,它停止了攻击,再次探头去看。
这一次,它却是连目标都没有发现。
本该存在于坑底的亚瑟,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喂,你在看哪里?”
耳边传来冷淡的声音。
漆黑涂鸦眼睛蓦地偏转,瞄向视野边缘那渺小不起眼身影。
亚瑟正在它太阳穴的位置飘拂着,浑身一尘不染,保持着一开始那完美的状态。
“偷袭了一次还想来第二次?真是不厚道啊。”
“你都打了那么多下了,接下来该轮到我了吧?”
说着,亚瑟捏了拳头,线状的深灰色气体在他双手十指间自然流转,隐隐散发出毁灭一切的韵味。
千骑士的灰雾能量,性质上已经霸道到为天地所不容的程度了。
除了自己的身体,很难想象还有什么东西能安然无恙地容纳它。
这是彻彻底底倾向于毁灭的力量,形同存在着的悖论,毁灭的倾向意味着压倒性的不稳定,随时随地地试图改变影响外物。
就连这局躯体,也仅仅是因为气息和主体性质才能和灰雾保持共存。
“接下来,我会在你的脑袋上打开一个小口,然后钻进去。”
“进去之后,再慢慢把你吃掉……放心,你这么大,足够我吃上好几个月了,一时半会儿根本死不了。”
亚瑟的脸上露出阳光的笑容,嘴唇间露出闪闪发亮的八颗牙齿,整齐划一,表面的反光不像是牙釉质,而是近乎于某种宝石或者金属。
猪身人倒是没什么反应,愣在原地,似乎根本没听见亚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