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城塞。
破碎的玻璃穹顶之下。
黑发黑眸的男人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抱起沉睡中的少女。
伸手,轻轻拭去女孩眼角的泪痕。
亚瑟端详着女孩的睡颜,眉头微皱。
他很苦恼。
如果用偏向理性的视角来分析这种苦恼,那就是六成的担忧,两成的焦虑,还有两成无助。
治愈空瓶症的线索已经断了,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阿卡迪亚的遗迹中还留存有相关的记录,而这简直是大海捞针。
就连包括昌格纳在内的纯粹升格者们自己都没能真正解决空瓶症。
这世上真的存在治疗的办法吗?
哪怕亚瑟能够跨过道德的约束采用昌格纳的做法,为安妮掠夺来其他人的欲望,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他有种预感。
如果自己不能在短时间内取得突破,那可能安妮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女孩的昏迷不仅仅是受到了仪式的影响,更多的还是因为空瓶症。
不可逆的欲望剥离,人格崩解。
思念的熄灭。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难道又要像过去一样?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在自己眼前发生,什么都做不到……
什么都做不到!
废物!
我和废物有什么区别!
亚瑟牙关紧咬,双手微微颤抖,眼中闪烁着强烈的不甘与痛楚。
以亚瑟的属性强度,哪怕怀里抱着的是一块巨石,他的手也不会有分毫颤抖,但偏偏是身体很轻的女孩让他感受到了无以伦比的重压。
这重压几乎要扭曲他的视线,让整个世界都严重倾斜失真。
该死的……别这样啊,我真的会哭出来的……
安妮……
——“请不要哭泣。”
一声温柔的安慰自西面八方传来,从亚瑟心底响起。
“你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拯救她。”
“我可以帮你。”
亚瑟猛地抬头,举目四望,原本柔软的表情迅速变得冰冷暴虐。
“谁!”
“给我出来!”
亚瑟非常清楚自己刚才没有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这个声音能和我形成对话?
它在偷窥我的内心!
如果说有什么生物能越过亚瑟的精神防线直接看到他心底所想,那多半能随手按死他,亚瑟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但……
但他现在正处在极度紧张的边缘,只要有一点火星都会爆炸。
无论来的是什么神仙魔佛,亚瑟恐怕都会冲上去拼命。
只要一涉及到自己真正在意的事物,人就很容易乱了分寸,这一点哪怕是亚瑟也难以避免。
他毕竟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请不要紧张。”
“亚瑟,我们曾经见过面。”
“只有我能够帮你。”
“相信我。”
这声音是……
恍惚间,一个青涩少女的面庞浮现在亚瑟的脑海。
爱丽丝。
爱丽丝·凡·提法瑞斯。
那个已经被侵蚀体占据了身体的孩子。
是光人来找我了?
不,不可能。
先不说光人会不会像这样和自己说话而不是埋伏袭杀,光是凭着直觉,亚瑟都本能地得出了结论——对方不可能是侵蚀体。
“来我这儿。”
“亚瑟,我是爱丽丝。”
“你必须相信我。”
“到我这来。”
犹豫了两秒,亚瑟一咬牙,抱着安妮转身走出了大厅。
最后,他还是选择听从那个声音的指示。
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哪怕是一根稻草,看起来也像是粗壮可靠的依仗。
抓住它。
活下去,走出困境,战胜困难……又或者迎来终末。
向前。
向左。
下楼。
左转。
开门。
下楼。
……
一路穿过几十扇大门,走过几十条走道,亚瑟像是着魔了似的在城塞的迷宫中行走他现在完全就是在凭着一股冲动在疾走。
这里很大,一路上却根本没有见到过活人。
在进入会议室之前,亚瑟就已经将所有的侍从全部放倒了,现在这座城塞里还醒着的人只剩自己一人。
五分钟后。
亚瑟来到城塞的地下四层。
这里黑黝黝的,仅有的几盏可可灯挂在房梁上,样式古老,完全不像是这个时代的造物。
木质的地板阴冷潮湿,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与上层完全不同的环境。
哪怕是亚瑟刚来的时候,这一层也没有任何的侍卫存在,估计是个堆放杂物的隔间。
“你快到了。”
亚瑟遵循着那道声音,手在墙壁上摸索了一番,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凸起。
手指用力按下,一阵杂乱的尖锐的电子音响起,随后,眼前的墙壁开始向两侧划开。
真是古老的设计……
亚瑟望着向两侧缓缓打开的门扉,稍微有些惊讶。
他能清楚地听到齿轮和机械臂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没有预警,没有密码锁,任何人只要知道了诀窍都能打开的机关。
我还以为只有这种机关只会存在于上个世纪的侦探小说中。
数十秒后,一道数米宽的通道出现在亚瑟眼前。
黑暗,空洞,虚无,一如死亡本身。
至此,就连引导自己前来的声音都已经消失不见。
亚瑟低下头,看着熟睡的少女,目光忧郁而哀伤。
即使是在黑暗中,亚瑟也能清楚地看到女孩粉红色的嘴唇,听到她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他的心脏跳的前所未有的快。
亚瑟现在的感受,就和当初即将成为权限者时一般。
——那即将邂逅命运的预感。
预兆。
“呼……”
就这么凝视了一会儿,亚瑟缓缓叹了口气,摇摇头,迈步踏入黑暗之中。
通道中,只能听到亚瑟的足音,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滴水声。
走了不知道多久,眼前依旧是单调重复的黑暗。
亚瑟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这条通道是通往地下的,每向前走一段,气温就会降低一些。
亚瑟将安妮的身体搂紧一些,他催动自己体内的可可能量,体表温度瞬间上升到四十多度,以免让女孩受凉。
即便如此,安妮的身体仍旧没有暖和过来,像是有一道沉重的寒气滞留在她体内,挥之不去。
寒气。
老一辈的人会将之称为死气。
人在将死的时候会散发出死气,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切实地存在着,就好像一封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信上写满了死字。
对于有的人而言,这封信还在邮寄的路上,要过几十年才能收到。
但对于少部分人来说,信已经塞进了自家的邮筒。
死亡。
一个令人忌讳又无法逃避的词汇,有生就有死,它像是人的影子一样陪伴人的一生,从出生时开始读秒倒计时,等到临终时如期而遇。
不管愿不愿意,人都无法逃离自己的影子。
但安妮不应该死。
无论现实是什么样的惨状,亚瑟都近乎偏执地相信这一点。
——她应该活着。
女孩的呼吸频率正以一个缓慢的速度坚定不移地降低着,每分每秒,她的生命都在流逝。
亚瑟甚至能算出来多久之后她的心脏会停止跳动。
至于停跳之后会怎么样?
我不想知道。
也许会死。
也许更糟。
亚瑟曾经亲眼见过空瓶症患者的陌路。
如果安妮之后再度醒来,那个人也许就不再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