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
“强硬。”
“无谋。”
“鲁莽。”
亚瑟在伊丽莎白面前站定,说话的语气如同在和邻居聊家常,随意而放松。
“经常会有这样的人吧。”
“在遭遇困难,陷入绝境时以猛烈地气势去挑战的家伙。”
“同样是失败,同样是死亡,既然如此,不如向着胜利的方向冲锋,就算是死也是死在了追求希望的路上,作为死法而言非常积极。”
“然而,抱着这种想法的人十之八九是在勉强自己。”
“现实通常是残酷的,无论渴求的心情多么浓烈,如果胜利在客观上无法达成,那么最后迎来的也只会是悲惨的败亡。”
“你也好,我也好,我们都是盲目的赌徒,在低的可怜的概率中赌上一切的蠢货,从计谋的角度来讲只是三流。”
“可我们之间有一点不同。”
亚瑟伸手拍了拍伊丽莎白的肩膀,银色肩甲在高达23点的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
下一刻。
在巨大的压力之下,这个高傲的女人,圣西斯法利亚帝国的公主,萨尔纳加全境的统治者,手握经纬与权柄的大贵族……
——跪在了地上。
“混蛋!”
“你在对伊丽莎白大人做什么!?”
“该死的魔鬼!我一定要把你绑上火刑架!”
见到自己宣誓效忠的君主被迫下跪,幸存的士兵们不禁发出歇斯底里的大喊。
门外有新的士兵涌入,他们看着场间的一幕不禁陷入了混乱之中。
无论多么迫切地想要将那个该死的男人千刀万剐,在自己效忠的君主被控制住的情况下,一时间也没人敢轻举妄动。
“呐,伊丽莎白,你知道我们之间的不同是什么吗?”
对此,伊丽莎白只是咬着牙,死死地盯着亚瑟温和的笑脸。
她并不知道如何回答。
说到底,像这样被人自上而下地质问还是第一次。
向人下跪也是第一次。
屈辱?
愤怒?
不,比起这些还有更加要紧的事情。
不甘心……
如果自己在这里死去的话,那一切都完蛋了。
所有的谋划都将成为水泡。
伊丽莎白·西斯法利亚,对于这个从小出生在皇室中的女人而言,许多他人眼中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到了她这里就是理所当然,一个念头就可以做到。
即便如此,这个世界上仍旧有着令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唯有这个不能放弃。
唯有这个不能妥协。
“你觉得我们之间的不同是什么吗?”
“给个提示,我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
唯有这个,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哪怕耗尽青春。
哪怕杀死至亲。
哪怕丢弃尊严。
——忍耐。
必须得忍耐不可。
只要撑过了此刻的危机,总能有办法制住这个男人。
“抱歉,我不知道是什么……您可以告诉我吗?”
伊丽莎白眨了眨眼,眼眶中沁出泪水,态度一下子软了下来。
她撇开视线,身体微微颤抖着,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冷得发抖。
“求您……放过我。”
仔细看的话,这个女人的美丽与精致简直不像是出生在这个时代。
白皙无暇的肌肤。
湿润柔软的唇。
华丽的银发。
明明已经是生过孩子,年过三十的女人,岁月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身为大贵族居然展现出如此顺服的姿态!
楚楚可怜的样子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心动。
“你不明白吗?”
“不,你应该明白才对,”
亚瑟凑到伊丽莎白耳边,轻声道:
“你的失败不在于你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伊丽莎白。”
“但是……”
“我说过的,天的意志会选择我。”
“这可不是什么虚伪的豪言壮语,也不是单纯的结果论。”
“我相信自己的运气,最后也切实地获得了胜利。”
活态思念!
灰海给出极高的代价收购,包含着一个人全部的记忆与生命的存在!
在穷途末路的时候,亚瑟决定赌一把。
事实上,在刚才的情况下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最后,他赌对了。
大军压境,十面埋伏。
明明已经被追逼到墙角,大水咽过脖子。
最后的最后还是从湍急的海啸中脱身,幸存下来,反败为胜!
这难道不能说是……天的意志吗?
“是的,这是您的胜利。”
伊丽莎白颤巍巍地低下头,银白色的头发流泻在地,双手撑地以示臣服。
这一刻,她仿佛抛弃了大领主的尊崇地位,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女人——真的是这样吗?
不,这绝不可能。
离得最近的亚瑟最是清楚不过,因为这个女人的心率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一直都很平稳!
她迫切地想要活下去。
活下去,完成她的愿望!
为了保全性命不惜抛弃尊严,忍辱负重,堂堂皇室竟像个女奴一样跪伏在男人面前!
这不是任何人都做的来的事情。
“……”
“喂。”
亚瑟的语气变得冷漠。
伊丽莎白怔了怔,刚想抬起头时,亚瑟已经先一步坐了下来。
坐在满是灰尘和血污的地上。
“别摆出这种懦弱的表情了。”
“哪怕你是装的,我也有可能误会了你的本意,最后把你杀掉。”
伊丽莎白的身体僵了一下。
“您,您在说什么……我不是很明白……”
“我最讨厌的就是软弱的人,肉体上的软弱姑且不论,心灵上的软弱实在是丑陋的令我作呕。”
“伊丽莎白,你不该是这样的人才对。”
“你还有必须得去做的事情吧?”
“高屋也好,你也好,那些为你奋战最后献出生命的士兵也好……你们都有为之拼搏的事情。”
“你的眼神都是这么告诉我的——你还不能死,你不得不活下去。”
听到这里,伊丽莎白终于是放弃了伪装,她直起腰,在保持着跪坐姿势的情况下仍然展现出凌然高傲的气质,仿佛她仍然高坐在神辇之上。
矛盾而奇妙。
“亚瑟,你究竟想说什么?”
看到伊丽莎白的反应,亚瑟不禁满意地笑了。
“告诉我吧,你不惜做到这一步的目的是什么?”
“我一直很好奇。”
“你抛开生养你的皇家远嫁到边境,又杀死了你的丈夫,杀死的你的儿子,不会仅仅是想攫取布隆提娅家的权力吧?”
亚瑟伸出手,温柔地撩开伊丽莎白额头上的头发。
四目相对。
“我……”
“我想做的事情……”
伊丽莎白紧紧咬着牙齿,十指攥入掌心。
亚瑟平视着眼前的女人,眼皮一跳,手指不自觉的抖了两下。
这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啊!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表情。
在过去的军旅生涯中,亚瑟曾经见过类似的人。
前一刻还过着幸福的美满的生活,紧接着就被荒谬的战争扫入流浪汉的行列。
眼睁睁看着挚爱被杀死,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拖着残疾的身体,无助地跪在成排的小土堆前哽咽。
也许一小时前,他还和心爱的家人围坐在餐桌边吃饭。
塑钢科技制作出来的战争机器可不是冷兵器可比的,直面兵器的人乃至国家会瞬间蒸发,什么都留不下来。死去的人连正常的坟墓都不会有,能做出衣冠冢就不错了。
幸存下来的人遭遇了如此不合理的对待,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了。
他们只要看到军人就会产生憎恨,即使把头砍下来,那双眼睛里的狂怒与憎恨也不会熄灭。
曾经有个和亚瑟一起的新兵被这样的眼神直接吓到失禁。
但是……
和眼前的伊丽莎白比起来,那种仇恨的等级还是太小儿科了。
究竟经历了什么事情才能把人扭曲到这种程度?
——“巴巴罗萨!”
“巴巴罗萨·西斯法利亚!”
“只有那个男人不能原谅!只有那个人绝对要死!”
“死!”
“死!”
“万箭穿心!”
“五马分尸!”
“凌迟处死!”
“我苟活到今天的全部意义,就是亲手终结那个男人罪恶的生命!”
伊丽莎白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地下室。
士兵们纷纷摘下头盔,一脸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跟了伊丽莎白这么久,多多少少也察觉到了她向外扩张的念头,这对于一个大贵族而言只是恰到好处的野心,帝国中有不少的贵族抱有同样的想法。
只是没想到,这种逆反的念头居然会是源自对亲身哥哥的怨恨。
亚瑟沉默了一阵,随后站起身。
他向伊丽莎白伸出了手。
银发的女人怔怔地看着亚瑟的手,一时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很好。”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憎恨巴巴罗萨,但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也许我早应该听莉安娜的,直接过去见你,这样一来也没有这么多麻烦了。”
“你说什么……”
“怎么,我说的话很难懂吗?”
亚瑟笑着把伊丽莎白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们的目的一致。”
“从最开始接近你,到谋划刺杀,夺取权力……这一切都是为了杀死巴巴罗萨·西斯法利亚。”
“本来,这只是我的目的之一,但现在可能要变更一下优先级了。”
事到如今,亚瑟有一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感觉。
从奴隶贩子到帮派分子。
从贵族平民到仇恨连锁。
这个名为【反叛】的世界已经腐朽扭曲到了骨子里,而一切扭曲的源头全部都指向了同一个人物——巴巴罗萨·西斯法利亚!
是他颁布了新的《贵族法典》。
是他造就了现在的伊丽莎白。
是他让世界走到了这一步。
如果能杀掉帝国皇帝,那百分之五的剧情侵蚀度估计也不在话下。
“你的意思是……愿意和我合作?”
“当然,既然目的一致,我们已经没有争斗下去的必要了。不过,到了关键时刻,你必须服从我的一切命令!”
“……可以。”
伊丽莎白握住亚瑟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答应你。”
伊丽莎白目光灼灼,丝毫不在意自己失去的颜面。
能够得到了一位规格外的强者帮助,沙漠蛮子已经不成气候。
等扫清了这道障碍,帝都就将直面自己的兵锋!
“只要能杀掉巴巴罗萨,无论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
“非常好!”
亚瑟松开握着伊丽莎白的手。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只有一个了。”
“问题?”
“如果你刚刚说话小声点也就罢了,但是,现在你已经成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知道了你的目的……”
伊丽莎白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在场的都是她从小养大的孤儿,是绝对的死忠。
但可惜的是,她并不能保证这其中每一个人都值得信任。
人的心里构造就是这样的东西。
信赖关系终究是维系在他人手中的东西,只要不是自己,就永远无法真正信任。
只要有一个人背叛了她,那么这些年来的伪装都将成为笑话,所有的贵族都会知道她的本性。
在一切都昭然若揭之前,她必须隐忍下去,一直隐忍,直到积累了足够雄厚的资本,最后再一举将下属士兵逼上自己的战车。
“虽然由刚刚遭遇了背叛的我来说有些奇怪,但这些人留着多少是个隐患。”
亚瑟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
“可惜了,他们都是不错的精锐,年轻,忠诚,勇武。”
“真是可惜了。”
“但是仔细想想,你连丈夫和儿子都可以杀害,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是为了抵达成功的彼岸不得不扔下水的踏脚石,必要的付出。”
亚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魔鬼的低语。
“你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吧,伊丽莎白?”
“……我当然知道。”
伊丽莎白微微点头,转过身看向那些一直以来忠心耿耿的士兵。
帝国公主的眼神让士兵们感到陌生与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