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中,皇帝两眼瞪得浑圆,死死的瞪住了沈充,圆润的脸庞都扭曲得狰狞隐现。
他本是恬淡不争的性格,甚至心里都早已经做好了尊位相让的准备,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哪怕仅仅只是一个傀儡,已经是他能够做出退让的极限!
皇帝近年也曾多做想象,当最终尊位交接时会是怎样一个情景。但他仍然低估了沈氏的凶恶,或者说世道的残忍,沈氏居然吝啬到连一个稍显体面的收场都不肯予他!
难道权力的诱惑真就让人能够泯灭人性,无顾伦情?
此刻的皇帝,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心痛,心痛于他那个姊夫原来终究也不能免俗,往年对他那种关照爱护本就是谦恭于未篡之时的惺惺作态,伪善的面目终于在这一刻荡然无存!而且是在他明明已经表态退让的情况下,十足的小人奸恶行径!
尤为可恨还是眼前这个沈充,事到如今还在口口声声标榜不忘肃祖旧恩,可是真正的言行,却是狂悖至极!
皇帝此刻的愤怒,较之羯主石虎临死之前略有相似,但又甚于数倍。
石虎羞愤于南国不肯给他正视,半生行善也罢,作恶也罢,他都是实实在在的北方霸主,这尊位是他毕生奋斗、力克强敌而得来的,却在临死之前,被南国一言抹杀,成王败寇,枭雄余恨。
但无论羯主石虎再怎么羞愤,终究是敌国之主,败亡之际,南国不肯给予正视与承认而刻意贬低,这也都在情理之中。
可是眼下沈充所做出的表态,不愿以禅让的方式承袭晋祚的法统,这种翻脸不认人的决然与冷酷,实在是令人发指!
须知就在几日之前,皇帝还以晋祚君王的身份超格封授沈维周为梁王而沈氏也泰然受之,更不要说从北伐用事以来,沈氏便一直在高举晋祚大旗,以王臣自居!
可是一旦到了行将篡代的时候,此前那种恭谨贤良一概抹去,直指晋祚失德,沈氏要行汤武事迹,这是怎样的无耻与薄情!
面对着皇帝怒发冲冠的逼视,沈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态,只是泰然受之,甚至连一点惭愧之色都无。但其实他的心里也是感慨诸多,因为就连他早前在洛阳听到儿子讲起这一构想的时候,心里也是有几分不能接受的。
沈充积年老贼,屡反江东不假,但那更多是一种久不得志的幽愤作祟,但是随着这些年来大势渐附,沈氏俨然已成海内第一名门,其实沈充的心境也是渐趋平和,更觉得和和气气、安安稳稳才符合自己的审美观。
因是在他看来,沈氏通过禅让的方式取代晋统,是一个非常正确恰当的选择。但是儿子还是通过一系列的理由,说服了沈充改变了最初的想法。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显得更加心平气和,然后才对皇帝说道:“请陛下稍作内敛,容臣于此中细陈。臣所以不忘肃祖恩重,诚非虚言,但是此言之外,陛下能否细度当中悲凉?”
“后汉之末,群雄并起,三家争统,一归于晋。臣门户因家旧吴,久为中朝人物鄙夷,自以亡国之余目之。太康兴治,无略江东,三吴父老,化外鄙流。臣祖宗父子,不曾承于中朝丝缕之恩惠!及至中宗南来,三吴乡流未尝无趋节归义之热忱。然则中宗南来之后,常自幽居阁邸,人不能近,大势取舍,决断于几户暗室之内!”
讲到这里,沈充才流露出几分惭愧:“臣不隐旧恶,往年确有投效权恶门户,行于悖逆之谋。然则当时形势,二日争辉,臣吴乡寒士,素来少见中国大者,昧于大义,若非肃祖恩义感召,更不知迷途行远,大错积重!后事种种,臣不必再陈言自夸,沈氏一门虽只吴乡陋庭,幸在尚有微微才力可逞,不至于见笑于前,辱没于后。中朝惊变,言是天灾,但失察失众至此,焉能不祸!”
听到沈充这略显声色俱厉的言辞,皇帝也是微有错愕,久久难言,只是脸上的怒色已经不如最开始那样强烈。
这番话说的很明白,沈氏就是土生土长的吴人门户,中朝也从来没有将他们视作真正的恭顺子民。讲到恩义之类,沈氏可以拍着胸脯保证中朝诸帝在他们眼中都是个屁,一如中朝如何对待他们!
哪怕是衣冠南渡的中兴初期,元帝司马睿前后遭遇种种,那也都是咎由自取。反倒是肃祖,肯于打破中朝以来的常规,破格亲昵吴兴沈氏这一江东土着。
而这之后,吴兴沈氏及其背后的三吴群体所爆发出来的澎湃能量,也是惊艳世道,历数中朝所亲近之世族名流,俱都相形见绌!特别是从去年开始,江东各地所涌起的助战热潮,这已经不是中朝法统的号召,而是沈氏作为吴人乡表的乡情感召!
神州陆沉,胡祸诸夏,衣冠华族仓皇南渡,江东子弟热血北伐!在这如此鲜明的对比之下,再去谈什么晋祚法统,何其可笑!
皇帝嗫嚅良久,才又开口说道:“中朝过错,前论俱陈,不必复言。可是、可是你父子既然深感皇考恩重,何以、何以……朕非妄自尊大,强求尊位,但、但名位所定,朕、我只是、只是要求一个……”
“若非感于肃祖恩义,陛下真以为,禅代之礼是对沈氏有害?其实臣心迹一如陛下,愿意循常循礼,勿害维周仁义之名。山阳、陈留,旧迹尚闻,追之不难。”
曹魏代汉,汉献帝得封山阳公,典午代曹,魏元帝得封陈留王,这二者虽失大位,但也都在新朝的庇护之下得以荣养余生,甚至汉献帝直接熬死了魏主曹丕。
听到沈充讲起这二者故事,皇帝也忍不住点点头,这两人正是他所设想中自己的结局。
“臣请问,陛下较于肃祖孰贤?”
听到沈充这个问题,皇帝心中羞恼顿生,但还是沉声道:“皇考英断慑众,力除巨奸,朕虽享位年久,概承惠先王。”
“肃祖所以不寿,虽坊言野传,不知可有片言曾入陛下耳中?”
皇帝听到这话,心中又生激怒,原本已经坐回御床,却又拍案而起,怒视沈充。
沈充再次俯首道:“持兵于手,贼迹昭然,尚可力除。藏兵于怀,阴谋于内,却难敏察。今世不同旧世,古迹不可穷效。沈氏既非中国冠带旧着之宗,亦非江东佐政元辅门户,力破强虏之外,仍需猛除国中累代积弊,陛下以非常之身即便深居庭门之内,却难严阻奸声侵扰,不忧于近,当忧于远,为永世共好为念,愿根患永除!”
沈充这一番话,可谓道破一个残酷的政治逻辑。所谓的礼法、政治,看起来是很复杂高端的概念,但是讲的直白一些,这些概念所解决的问题就是人作为一个个体,在社会关系中所处的位置和排序,而在这当中,没有人情。
沈哲子不愿接受禅让得国,全面否定晋祚法统,这从私人道德层面来讲,可谓是典型的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这些年来,他虚尊晋帝,窃持权柄,做晋祚朝廷封授的大将军也很快活,言则必称王事,行则必举大义。
结果刚刚撂倒了羯主石虎,一转眼就说我不是晋祚臣子,哄你们玩呢。这从人情上来说,是让人非常不能接受的。但是从治国层面上而言,他不得不如此。
汉献帝、魏元帝这二者之所以能够在失位之后尚能于新朝颐养天年,这当中有一个原因,在于魏晋幸媚得国,当然他们所献媚的对象并非君主,而是另一股重要的势力,世家大族。而世家大族也是前朝所赖以成国的重要力量,他们在新朝各有归宿,除了极个别之外,对前朝几无追缅,前朝废君自然也就不成威胁。
可是在魏晋延续的政治逻辑之下,吴兴沈氏地位实在太低,这并不会因沈哲子一人权重而有所改变,只要这种政治逻辑得以延续下来,随着沈氏皇权不断的压榨世祚世禄这种世族传承方式的生存空间,反扑一定会发生。
如今天下世族作为一股政治势力,已经达到了空前衰弱,正是一断前朝的最佳时机。趁着沈哲子权势威望此际达于最高之际,让皇帝清清爽爽退位,不再以晋祚废帝而自居,也能最大程度避免皇帝在于后岁月中卷入此类政治风波的危险。
放弃一个虚名,换来余生安安稳稳,这同样也是沈哲子回报他那个壮夭的岳父以最大善意。因为随着新朝建立且开始运行之后,许多新的秩序都需要在斗争与磨合中产生,到了那时候,皇帝安危如何已经不是沈哲子想包庇就能包庇的了。
这当中有一个最简单的考虑,如果当今皇帝以废帝退位,那么在新朝有特殊地位的并不止他一人,还有沈哲子的妻儿,兴男公主与阿秀。
到时候,那些意图延续中朝政治逻辑的世族残余们如果还想一定程度上恢复中朝旧态,他们不会选择皇帝这个废君,而是会聚集在阿秀身边兴风作浪,或许不能于梁祖一朝翻转,但会寄大望于后嗣君王。
这是沈哲子所绝对不允许的,真要发生这种情况,他最理智的选择就是痛杀前朝废帝,震慑一众残余,保护住自己的妻儿。
正如沈充所言,杀持械之贼易,杀藏奸之贼难。
世族作为一股传承悠久的势力,其生命力之顽强并不特指某一家某一户,哪怕新朝这些清清白白寒素功臣,他们得势之后,难道不会有将权势地位永传于后的需求?而在一定程度上恢复魏晋那种政治逻辑,会让相当一部分人转变立场,成为制度复辟的急先锋。
这其中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同样是他们吴兴沈氏。原本的历史上,终东晋一朝,吴兴沈氏始终都是土豪武宗面目,一直等到南朝宋刘裕上位,沈氏才得于势位,并且在之后快速完成了士族化,而到了南朝沈约,更是以世族名流身份公开斥责当时一桩士庶通婚的时事。
比较搞笑的时,沈约所抨议这婚配两家其中的庶族乃是高平满氏,祖上可是曾经出过曹魏太尉满宠,中朝尚书令满奋,论及祖上阔绰,沈氏还是不及。
所以,新朝伊始,一刀两断,无复述古,无复追前,晋祚法统,全埋故纸,就此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