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郡府召令甚急,但是淳于安忙完手头上事务,再动身赶往宿预郡治,抵达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午后。
其实淳于安本意是不想来见糜统,虽然糜统是他名义上的主官,但这种上下辖制关系更多只是一种表象,淳于安更多还是直接听命于徐州刺史府。而且糜统极有可能就是背后驱使乱军来攻打自己的人,胆怯也罢,激愤也罢,淳于安并不想与糜统有太多的接触。
但如果不来的话,他又担心糜统会以此为借口而直接出兵攻打自己。徐州军主力眼下主要分布在青、兖一线,还有就是郗鉴所在的淮阴,距离下相最近只有泗口三千多护淮水军。糜统若真用强的话,左近还真没有能够震慑住他的力量。
不过好在有许宁同行,兼之淮南军刘迪也同意一路护送,有这两个保障,他相信糜统也不敢过分逼压凌辱他。尤其是淮南军刘迪,虽然位卑兵寡,但其人所代表的便是淮南都督府的脸面,糜统再怎么胆大妄为,也绝对不敢得罪淮南梁公。
糜统自然没有淮南那种动员力和物用基础,所以这座新筑的宿预城狭**仄,以至于大量部众只能在城外营垒驻留。淳于安等人抵达的时候,明显可以感受到城外军营弥漫着一股肃杀气氛。
徐州这些军头们,即便再怎么势大,也不可能动辄供养数千上万的脱产精兵,所以绝大多数兵卒都是半战半屯,哪怕是军头们各自部曲私兵都不能免。毕竟徐州虽然山头林立,但也还有着基本的秩序,不可能完全靠掳掠维持生计。尤其淮南军所提供的精良武装,令军头们培养精锐私兵的成本增长,所以保持充足的劳动力,乃是锤炼强军的基础。
可是如今宿预城外诸多营垒之中,已是人满为患。大量兵卒集结于此,最起码有五千之众,如此情形绝非常态,令人莫名的心悸。尤其对于淳于安这个刚刚侥幸保全者而言,更有一种惊弓之鸟的震慑。
许宁在看到宿预城外如此情形的时候,一时间也觉哑然乃至于暗生悔意,觉得自己贸然介入其中稍显草率。不过再看到随行的刘迪等淮南将士们仍是一脸寻常姿态,心绪才渐渐平缓下来。他相信以淮南梁公的实力,如果真的要介入徐州局面之内,绝对不会没有别的布置。
而他也可由后续的事态发展中决定自己来日将要何种姿态,他这态度虽然未必会对旁人产生什么影响,但是对他自己而言,却是关系莫大,乃至于决定了他的存亡。
淳于安等人到来未久,便有糜统的属下迎出,将这一行人引入城内。在即将进入太守府前,淳于安又忍不住望向身后的刘迪,刘迪只是对他报以微笑,让他安心。
太守府厅室内,糜统端坐在席,神情变幻颇为激烈。经过这一天多的时间,他也知道了淳于安能够幸免于难的原因,心情也是极为复杂,羞恼并惊惧兼有。原本他还猜测应是刺史郗鉴特意关照包庇淳于安,却没想到淮南竟然出手,这不免令他既惊且疑。
归降徐州这数年的时间里,足够让他认识到淮南沈维周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在他心目中,这绝对是一个比郗鉴还要更加令人忌惮的人,其人居然插手他临淮郡的事务,无疑会令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沈维周,实在欺人太甚……”
糜统恨声低喃,无论如何,他才是临淮太守,淮南军居然在不得他允许的情况下跨境作战,这不啻于完全不将他放在眼中,更不要说此事还极有可能激发出旁的莫测变故,实在不能淡然视之。
所以在得到这个消息后,糜统也是夙夜难眠,一直在思忖该要如何应对。首先便是尽快将部曲们召集起来,如此就算再有什么突然变故发生,最起码保证有足够的力量应变,不至于措手不及。同时又将他的次子糜怀派入野泽中去见刘徵,三子糜贞派往淮阴去打探郗鉴方面的消息。
待到属下汇报淳于安已经入府,糜统也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他亲自离席相迎,将淳于安、许宁并刘迪等三人迎入厅内。待到两名下官礼见完毕,他才又望着刘迪满脸和煦笑容道:“治下乱民骚动不止,竟敢大举侵扰乡土,我身为官长未能及时得讯应变,还要仰仗淮南同侪奋战保全地方,实在惭愧。也请刘将军为我多谢梁公义助之惠,来日若得从容,必往入见拜谢。”
刘迪不过是淮南军中一幢主,官职上而言较之糜统差了太多,甚至连淳于安这个正印县令都不如,但是其人代表了淮南都督府,所以糜统也是不敢怠慢。
向刘迪表示过谢意之后,糜统才又望向许宁,眉目之间不乏疑窦:“世康怎么也会同行来见?”
许宁起身再拜道:“属下此前正往淮南购置军用,归途正逢下相遇袭,不敢过而不问,因是与淳于明府同来拜见府君,听候遣用。”
听到这话,糜统微锁的眉头才稍有舒缓,继而才又望向淳于安,神态已经不及方才那么和煦,语调也转为低沉起来:“你身为下相官长,守治一方,本身也肩负监察敌情、剿灭乱匪的职责。今次乱军来袭,非但不能先有预警,告知郡府调度杀贼,反而要靠淮南友军相助才能保全地方。我也因此见笑于人,稍后还要向郗公请责失察之罪!”
淳于安听到这一番颠倒黑白的斥责,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他有心反驳几句,但又担心自己一时激愤或会连累到同行之人。而且就算糜统斥责无理,但最起码他失察之罪是真的,于是便低头道:“受命以来,属下也是战战兢兢,唯恐害乡负用。今次祸引入县,虽然幸得淮南义助而大破贼众,但失察之责总是难免,只是眼下县务杂乱,不敢引咎而退,待到县务整理分明,必以章信请罪告辞,届时还请府君转呈郗公。”
他这一番话虽然是告罪,但也清楚的点明,糜统仅仅只是太守而已,即便是想剥夺自己的职位,也要先请示刺史府。
糜统听完这话后便嘿然冷笑起来,凝声道:“你能有此想法,也算是不乏自知。下相此祸令人惊悸,我因未得示警通告,即便请责也不知该要如何入告。稍后我就派人护你前往淮阴向郗公汇报始末,至于下相事务,你也不必再操心,为恐乱军再来侵扰,我会先派人入县防守,及后该要如何应对,再候郗公示下。”
讲到这里,他又望向刘迪转为笑脸说道:“淮南义士远来奔援,助我良多,实在不忍再为劳用。请刘将军并贵属在郡稍作休整,待到此间事了,我会使人亲送归镇,另具重谢,还望将军不要推辞。若是失礼,我实在难以承受观者非议。”
虽然淮南军的插手令糜统颇有几分措手不及,但他还谨记自己的诉求,眼下已经不能再取淳于安性命,但也绝对不能再让他留在下相,先将其人打发走,再将淮南人众礼请软禁起来,然后派兵入县,先将下相实际占据。至于接下来再要怎么做,那就要看郗鉴是何态度了。
听到糜统如此安排,淳于安脸色已是剧变,严格说来今次乱军来袭,他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却没想到糜统态度如此强硬,仍是坚决的要将自己驱逐。他如果听从离郡,就算是再得刺史府褒扬,只怕也难再归治了。原本他是将下相视作烫手山芋,可是现在既然明知糜统奸谋下相,自己若是被赶走,无疑辜负郗公信用。
许宁神态则变得玩味起来,糜统手段如何倒是不必评论,这本就是军头存身立世的本能。至于淳于安的困境,他倒不在意,只是转头望向刘迪。他和淳于安都是糜统的属下,而糜统这一番举措言辞显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能否阻止其人,只能看刘迪态度如何了。
在淳于安和许宁期待的目光中,刘迪再从席中站起来,对糜统拱手说道:“末将奉都督之命率众远来客助,自然要因主便。既然已经毋须末将等相助,那末将就恭谢府君礼遇款待。”
“这都是应该的。”
听到刘迪这么说,糜统心内已是松了一口气,继而便笑逐颜开说道。
至于淳于安和许宁则是大感失望,所不同的是淳于安失望之外也不乏愧疚,他受淮南军相助保全性命已是大恩,再有别的想法都是奢望。而许宁在失望之外则有几分狐疑,莫非自己猜错了?淮南军今次前来,难道仅仅只是单纯的相助击退乱军?
没有了刘迪的声援相助,淳于安自然没有与糜统抗衡的底气和力量,也只能由之摆布,就算还要强争,也无多大意义,反而有可能让糜统恼羞成怒除掉自己。
至于许宁,因为没能看到自己所猜测的变数,一时间也觉索然无味,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于是便决定稍后再与淳于安同行入境,他与淳于安虽然没有什么交情,但毕竟也是同僚,有他随行的话,糜统应该也不敢中途再害淳于安。
只是糜统这里还在安排的时候,变数终于发生:原本坐镇北面彭城的李闳,突然率军出现在了宿预城北,并且传令周遭各路徐州军将主们即刻前往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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