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水竭,但大江航运并无断流之忧。只不过江风潮寒,舟船往来,船舷、甲板上多结薄冰,较之夏日水丰江阔,凉风习习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如果是远程路途,水路终究还是要比曲折颠簸的陆路便利得多。
几艘大船自石头城西面缓缓而来,船板舱顶那些久结不融的冰壳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仿佛琉璃瓦层,可见这些船俱是远道而来。而船上悬挂的旗幡,也说明了他们的来历,乃是如今荆州镇所武昌。
石头城水门依然繁忙,东西货运船只并未因季节而有衰减,反而随着大江水道管制宽松,加上年节将近而变得繁忙起来。
荆州来的这几艘船并没有排在水门外那长长的舟船队伍中,一艘轻舟打着荆州军旗直入石头城,过不多久水门另一侧水栅便打开,自有石头城守卒将船只引入另一条水道,直抵码头。
这几艘船当中一艘船甲板上,有十数名壮卒拱卫两人,左边一个中年人赫然是时任荆江两州刺史、太尉陶侃的儿子陶斌。
再临建康,陶斌兴致不减,指着靠近水门不远城内繁华西市笑语道:“如今都下最繁华处,首推西市,号称江左物华之首。往年也有行观,较之荆州无非货品多了几种,出入稠密几分,这也算是一奇罢。今次入都,待到忙过公务,我当引伟长贤兄细览几日。”
站在陶斌身畔的人年在而立,相貌无甚出奇,胜在体态魁梧,身被轻甲,腰悬长剑,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壮武气概。
听到陶斌的话,此人连忙欠身笑语道:“荆州分陕之重,陶公威加海内,雄镇于土,仁治小民,自然士庶咸安,镇治久昌。世兄久受所教,家门翘楚,人世俗眼之繁华,自然难称心意。”
陶斌听到这话,已是仰起头来哈哈大笑,半因这吹捧话语,半因此人谦恭态度。他抬手重重拍在此人肩膀上,过分亲昵姿态让那人神态略有几分不自然,旋即便笑得更加热切。
“家中兄弟虽多,但我并非夸言,讲到在都中闲步世家庭内,确是无过与我。我知伟长你贵宗所出,今次入都也是要有大望,待到入都之后,自当为你竭力引见,必成此事!”
陶斌讲到这里,言中已有几分不加掩饰的放诞张扬。
而那人听到这话后,也是神采飞扬,反手握住陶斌手腕,感慨说道:“流落至今,岂敢再有大望,唯独家事一桩,关乎家门亲长荣辱,不敢忘怀。若能得陶世兄相助促成此事,重复家声于江东,来日无论境况如何,世兄若有所困,必舍命全力相助!”
陶斌闻言后笑容不免更加欢畅,拍着胸口连连保证。
船只停靠在码头,兵卒来报眼下还不便入城,闻言后陶斌神情便有几分不悦,不过都中所在也非他能够作威作福的荆州,只是让人下船去讨要美酒佳肴并美貌伶人,趁着入城之前要与身边这人共饮一番。至于稍后入城,则就不能这样放浪形骸了,需要有所收敛。
这船上除了陶斌这两人之外,尚有其他几名荆州部将并属官,不过陶斌唯独对此人最是礼遇有加,只因为这人身份实在太特殊。
此人如今在荆州军中暂挂督护职,相较于荆州许多宿将旧家,根本不值一提。然而若言道其出身来历,则实在不得了,其姓为司马,郡望河内,名为司马勋,就是如今帝宗所属之河内司马氏!
这个司马勋,本非荆州旧人,乃是前不久收复襄阳时,临阵率数百乡人来投。言道其籍贯出身,玄祖为宣王司马懿之弟司马恂,济南王司马遂之孙,略阳太守司马瓘之子,因永嘉动荡愍帝赴难,关中失守,自此流落于汉赵,为胡将收养。一直等到荆州王师攻破襄阳,这才得到机会投奔王师。
如此不同寻常的身世,襄阳前线李阳、桓宣等将自然不敢怠慢,即刻使人将司马勋护送至后镇武昌。而陶侃在得知此事后,也是不敢等闲视之,派武昌太守褚季野亲望接见,询问诸多中朝旧事,此人俱能对答如流,兼对帝宗密事都所悉不少。
但关中毕竟久为胡人肆虐,中朝诸多旧事俱难求索于典籍,此人一面之辞虽然无甚漏洞,但陶侃也不敢就此便将之认作帝室宗亲,因而只是给司马勋挂了一个督护职,随着今次荆州入都报捷队伍送到建康来,是真是假由都中那些世家台辅们去验证。
对于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疑似宗室,荆州其他人俱都是敬而远之态度,不乏谨慎。但陶斌却无多少顾忌,早在武昌时便与司马勋往来密切,今次报捷本来没有安排他,更是极尽所能的争取随行,打算助司马勋一臂之力。
之所以这么热心,倒不是陶斌能够笃定确认这司马勋身份真假,而是他深谙烧冷灶的重要性。前次入都,他亲眼见到他的侄子陶弘在都内游走各家权门,就连他这个长辈都被冷落一旁。
归根到底,无非陶弘运气好,与沈家那驸马结成布衣之好,随着沈家在时局中越发权重势大,连带着陶弘也境况转好,颇得他父陶侃的亲昵看重。甚至引得荆州内部都有传言,说是沈家驸马要鼎力相助,要让陶弘隔辈继承家嗣!
这一类的传言,陶斌自是嗤之以鼻,他家虽然不是什么世祚名门,但也有谱系可追,尤其其父权重一时,半执江东,已经是人臣之极,怎么样也不可能晚节不保,做出这种悖礼礼教人伦的安排!
但由此一点,陶斌也意识到结交权门的重要性。仍然拿陶弘作例,虽然不可能继承他家长沙郡公的爵位,但有了沈氏驸马帮扶,一旦除丧便不愁出路。
陶斌常常往来于京畿之地,眼量较之那些嫡庶兄弟们要灵活得多,随着老父愈加年迈,其实嗣位问题也越来越清晰,最有可能便是以嫡长而继。如今他家兄弟十几人,陶斌近年来虽然颇得父爱,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优势,不如趁着他父亲权势尚在,广结外援,退求其他。
然而陶家门第便是如此,类似陶弘那种已是极幸运之事,谁也想不到沈氏区区一个吴中豪宗竟能攀爬到如今的势位。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世家权门肯与他家热心结交?
所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宗室子弟司马勋,便成了陶斌眼中奇货可居的结交对象。他虽然不读经史,不知吕不韦怎样扬名天下,但是侄子陶弘的好运气却历历在目。
这个司马勋在江东并无根基,甚至身世都存疑,处境不可谓不尴尬。但如果假使来日出身得到证实,境遇即刻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到时候凭他陶斌,又哪里有幸去结交这等人物!
司马勋身份或真或假,只有两个可能。这对陶斌而言,如何选择已经极为明朗。要知道冒籍,尤其是冒认宗室之籍,如果是假的,那此人一生就毁了,最起码在这江东之地一旦被戳穿更是性命都将不保。
一番接触之后,陶斌发现司马勋并非一个张狂妄诞之辈,尤其虽然长久流落胡部,但是谈吐之优雅并不逊于那些都中世家子弟。这更让陶斌认定其人身份,于是便更加不遗余力的去结好。
如今江东宗室本就不多,司马勋其人又确有勇武之才,一旦身份得以确认,可以想见来日必得大用。如果有了这样一个未来的强援,陶斌即便不能争取继嗣,想要提携得用也不是难事。
所以今次入都,陶斌是打定主意要竭尽全力帮助司马勋,同时也借司马勋这一身份争取拜望更多权门。
今次跟随荆州报捷队伍而来,他家老父再振余烈,统率所部收复襄阳,如此一桩大功,其父名位已是封无可封,台中极有可能会择他们家中兄弟荫封名爵,这是陶斌今次入都最大的追求。
返回船舱之后,陶斌也并未以自家当下权位自矜,邀请司马勋共席而坐。过了没多久,便有石头城守卒送来酒食,因无美伎奉上,陶斌便有一些不悦,训斥几句。
那些寻常兵卒,自然不敢与这些方镇悍将斗嘴置气,忙不迭解释一番。一者石头城军备所在,对于女乐之事本就禁止,不敢私置。二者最近江北再传捷报,如今都下正是合城欢庆,士庶咸乐,就连原本颇多在左近流连的船娘女伎都被城中各家招徕共贺,因而不见。
陶斌听到这话后,怒色才稍有收敛,而旁边司马勋也笑语道:“女伎之类,不过寻常消遣。世兄今次随捷下江,来日可想必是誉满都下,各家争幸,何愁不能尽兴,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陶斌闻言后不免更加笑逐颜开,因那兵卒盛赞江北王师壮武,直接扯下腰间一环佩抛下去算作打赏,摸着颌下短须笑语道:“你们这些都中小民,又哪里知道外镇王师要求一进有多困难。不过今次荆州之胜,确是壮武可夸,也难怪你们这些寒伧小卒都知共乐,可见也是王教之下忠义顺民,虽然招待不周,但也值得一赏。”
那兵卒得赏后自是笑逐颜开,只是听到陶斌之语不免一愣:“荆州也有事功?如今都内共乐的,可都是在说驸马沈侯壮武常胜,连传捷报,数月之内复土千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