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来张家隐园,本意确实只为刷刷声望,但是在竹林中看到那个悲泣的张瑾,便在这个基础上又有了一点新的思路。
时下已入四月中旬,距离决出选婿结果越来越近。沈哲子非但没有什么优势,反而成了劣势最为明显的一个。这种差距已经不是刷刷声望可以补足的了,而且名声的酝酿传播也需要时间。如果这种情况不能在短时间内扭转,沈家就有可能被宗正筛取出来。
琅琊王氏本身就是侨门大家族,丹阳张氏背后则有庾亮支持。虽然老爹沈充和钱凤都认为皇帝应该是属意吴兴沈家,但问题是皇帝不便发声。所以沈哲子要给皇帝创造一个机会,表态来声援他家。
这个张瑾的出现实在是太合适了,身上有“孝道”和“求学”两大元素可供挖掘。这两种元素,只要稍加炒作,都可以上升到政治高度予以讨论。只要引起一个轰动的效果,皇帝就有理由置喙发声。
所以在权衡一番之后,沈哲子选择了这个方案,《游子吟》并不是那种让人一听就觉得异常惊艳的才情之作,但价值观之正确却无可挑剔。诗才不够,钱财来凑,箱内一百五十斤黄金,乃是足以令任何人侧目的巨款,与那首《游子吟》相配合,自然能取得更轰动效果。
所以,他今天拿出这箱金子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收回去的。
那翟庄在席上笑道:“沈郎今日所作《游子吟》,感人肺腑,已足堪传世。感义赠金,重义轻财,亦是古风盎然,时人怎会再因此小事而见咎。”
沈哲子则谦虚一笑:“今日多赖张兄之教,使我有一二所得。张兄助我闻达于世,我当助其赡养成家,此为全义。若非如此,岂敢据此名擅专而自美。”
“座中诸位皆高贤,惟求适意,名爵可舍,征辟不就。此箱中区区百五金,又何足挂齿。我欲善助张兄,若止取三五金相赠,岂不是于此见笑于大方之家!”
沈哲子于席上环揖一周,然后才又行至张瑾面前,语调颇为真挚笑道:“张兄肯否助我全此节义?”
张瑾这会儿已经不似最开始那样惊慌拘谨,虽然仍不明白沈哲子为何定要赠他如此多的黄金,但在沉吟少许后,便有了决定:“今日已深受郎君之恩,本不该再有所图。郎君欲求全义,我怎敢怜我薄名自珍?敬谢厚赏,日后必结草相报!”
说完后,他也不再拘泥,便行上前去,将手中两块金锭再摆回箱中,只是凭他一人却抱不起如此重的一个箱子。
“且慢!”
看到这一幕,本来已经不打算再开口的张季康却又坐不住了,于席上指着张瑾声色俱厉道:“你真要收下这一箱金?你可知……”
“良友义赠,不敢有辞!”
张瑾垂首不看张季康,只是语调却变得有些生硬:“还有,家父讳明,我与季康公,辈属孔怀。”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孔怀便是堂兄弟的代称,一听到这话,众人便下意识想起先前张季康以“族子”称之,于是厅中便又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张季康闻言后,脸色则是蓦地一变,再难安坐席中,踉跄起身离席,张口欲言却已不知该说什么,神情复杂的掩面离去,他实在已无面目再留下来了。
眼见张季康离场,席中众人也多数不能淡然。丁委于席上叹息一声,神色亦有几分苦恼:“老夫今次强出头,真是自惹的烦扰。”
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张季康今日之言行反应可称拙劣,心中有愧惭然离场,说起来与他不无关系,怎好再厚颜居此园中。丁氏亦为吴中望族,他倒不是没有归处,只是想到日后或与张家因此而生龃龉,则不免有些失落。
“丁公也是求仁得仁,欲为哲子郎君正名,以肃纪穆公清誉,如今尚欠一定论而已。”
任球则笑语道,他并不愿一生碌碌无为,流连于高门之间做个散漫宾客,因此对于得罪了张季康倒没有太大感触。
听到这话,丁委没好气横了他一眼,指着沈哲子叹息道:“此子已非我能眼量臧否,其才学秉性,座中诸位有眼皆观。我再说什么,亦是旁人舌齿余论,何须复言。”
虽然未有一言赞毁,但这话对沈哲子已是颇高评价。
而后丁委视线一转,望向了张瑾,问道:“你既然收了这一箱金,可想到要用至何处?”
张瑾垂首道:“如此厚赠,怎敢专享。园中与我境况相类者颇多,正想请哲子郎君允我将金分赠与人。”
沈哲子笑语道:“此金已为张兄所有,随你取用,实在不必再来询我。”
丁委老者则沉吟道:“自取而用,分赠诸人,五十金足矣。余者百金,可否予我?”
清贫人家骤得重金,未必是福。这老者开口讨要,倒不是贪图财货,而是欣赏爱护年轻人张瑾,希望能为其分担压力。
张瑾本非爱财之人,收下如此重金心中也是惶恐,闻言后哪有拒绝的道理,连忙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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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奏书摆在案头,乃是江东处士联名上奏,捐献百金以飨都中家境贫寒之太学生。
事情只是一件小事,但太学乃是国教根本,已非台省中书能决,因而这份奏书很快便被呈送苑中来。
从上午开始,皇帝便坐在书案前,苍白憔悴的脸上隐有振奋之色,心内则在思忖该如何予以回应。久不理政,当御笔再拿起时,竟有几分生疏之感,以至于迟迟不曾落笔。
一想到自己去年尚大权在握,从容调度,一纸诏书分陕易守,布局天下。然而突如其来一场劫难让这种形势陡然翻转,暗疽爆发险些送命,皇帝静养月余不能理事,待身体有所好转后,局势却已完全被颠覆。
原本他信任有加的内兄庾亮,因居护军将军之职,在他卧病其间,内外调度,禁中已经失守!
而后皇帝密诏荆州、江州携兵入都拱卫京畿,诏书却如石沉大海。于是他便明白,早先平灭王敦之后,诸多布置所积众怨已经反扑而来。眼前的局面已经是各家能够接受的底线,已经不允许他再逾越半分!
如今的他,一如数年前的先帝,已成困龙!
心中纵有不甘,皇帝亦情知命不久矣,并不想再掀起什么惊涛波澜。然而此事却让他认识到庾亮寡恩一面,一想到自己死后,妻儿将要托于这种人之手,他心内终究有些忧虑。
惟今之计,他已不再考虑天下大事,只希望能在临终前,为家小再寻一强援,决不能将祸福荣辱系于庾氏一家之手!
吴兴沈氏是他深思熟虑后圈定的一个选择,除了沈充觐见时表现让他动容以外,更重要的是,其家虽有作乱前迹,帝仍托以亲眷之厚,前嫌不计,若再不敬帝宗,礼法难容!沈充父子他都有见,俱有机变之能,绝不会做出予人口实的蠢事。
考虑过的问题还有很多,譬如各方势力的涨消,沈家本身门第势位等等,但落在了最后,皇帝赫然发现自己最属意的还是那个沈哲子本身。
虽然只是见过一面,但沈哲子给他留下的印象却颇深刻,至今回想其言行举止,仍能历历在目。那个少年似乎有种不同于旁人的朝气活力,格局应答俱异于时下那些高门子弟。眼下已不得不为子女择一良配,相对于那些不知所谓的高门豚犬,皇帝自然更愿意选择这样一个有朝气锐气的年轻人。
心中虽然有了这样一个决定,皇帝也知要达成极为困难。吴兴沈氏要为帝戚,不只是门第的差距,还有南北的隔阂。此事哪怕在他康健之时,想要做成都会有几分波折,更不要说内外俱已失守的时下。
所以,他并未直接指婚沈氏,而是通过宗正选婿来回避会遇到的阻力,让沈家获得一个备选的资格。同时这也是在给沈家一个考验,若其本身便无意愿或是没有匹配的能力,自己自然也不能把女儿托付给这种人家。
限于时下的处境,皇帝已不可能再发出什么态度立场鲜明的声音去声援沈家。他与庾亮之间,与廷臣之间,眼下已经达成一个脆弱且微妙的平衡,彼此都在小心翼翼试探底线。
庾亮虽已掌握禁卫,但也不敢露出太明显隔绝内外的意图,否则虎伺在旁的王导等人岂能容他猖獗!因此庾亮虽然不希望眼下为公主选婿,但当事实已成后,也只能低头承认,继而选择一个相对有利的结果。
皇帝亦不敢过于强硬,他现在已是身不由己,被幽禁苑中,如果举动过激让庾亮意识到危险存在,对方未必没有铤而走险的决心。
虽然身处苑中,但皇帝对外界讯息也非一无所知,眼看到沈家越来越势弱,心内同样倍感焦灼,只是苦于无法发声。
在这样的形势下,沈家居然能运作出这样一份奏书,借一群江东隐士之口,打通被堵塞的言路,给了皇帝一个发声的机会,实在难得!
沉吟许久之后,皇帝下笔如飞。若说此前对于选择沈家托付小女,尚有几分不得已的勉强,那么现在他真是没有一点迟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