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关头,方献夫赶到了。
杭苇之的仗义援手,给方献夫争取了宝贵的时间,绕过桌凳,挡在了古今身前,双掌向前平推,随即生出一股温和婉转的煦煦和风,从从容容地拦下了摄人心魄的森森阴风。
“骆某特来讨教!”
骆汉永声如狮吼,看着众人各自捉对激斗,早已心痒难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趁着方献夫和魆将斗未斗之际,斜里冲出,横插一杠。
方、骆二人以实对实,以掌对掌,砰砰连响,声势骇人。
一如徐丽燕,骆汉永同样是满身缺点,亦不失为磊落之辈,他的本意并非是拖住方献夫,好让魆抽身向古今下手,但造成的结果恰恰就是这样的。
古今处境再次告急。
闻人怀既憷心又坚定的大步上前,同古今并肩而立,摆出迎敌的架势,誓与其同生共死。
这时,一道远比骆汉永的狮吼更具威势的吼声平地炸响。
酆于终于从魉、魍、魑、魅四人的混战中抽出半息空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腿分踏下沉,恍若两座沉江桥墩,双臂侧向展开,如同鲲鹏遮天展翅,双掌上扬,一招“改天换日”使将而出,无匹劲力伴随着震天吼声蓬勃外放,立时罡风咆哮,席卷八荒,桌倒尘飞,碗裂耳鸣,九大高手齐齐退步。
方献夫、骆汉永、杭苇之、徐丽燕以及勾漏五蜮,无一不是声名赫赫的当世高手,却在酆于睥睨天地的霸气和如临深渊的威势之下黯然失色。至于如姊弟三人这般修为较弱、阅历较浅者,更是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一个人居然能够散发出如此霸道庞博的压迫感。
酆于昂立场中央,脊背若剑,顾盼生雄,如电目光逼视着魆,冷笑道:“魆先生的‘蜮影景’果然名不虚传!”接着又扫视魉、魍、魑、魅四人,“不知今日酆某是否有幸领教五位的‘鬼蜮卅二重’?”层层回声,久久不散。
先一喝,豪气干云;再一掌,威势无双;后一问,霸气侧漏;一喝一掌一问,风采盖世,折尽场中英豪。
勾漏五蜮均未作出正面回应,岿然不动。
阎浩敛去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眉头微沉;杜乾双拳紧握,眼底迸发出浓浓的战意;海涯抱臂吸气,腰后双剑嗡嗡作响……
风散声歇,皆归沉寂。
这场涉及整整十名高手的混战,开始的很突然,结束的也很仓促,一系列交锋,似乎过了一段很漫长的时间,其实只在极短暂的瞬间。若是刚好在此期间不慎开了个小差,然后蓦然回神发现刚刚还是井然有序的宴席,眨眼间变成了满屋狼藉,当是自己在做梦,更不敢相信就在刚才的短暂瞬间,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一场震撼人心的多人激战。闻人徽音就是这个因严世蕃的大胆表白而分神开小差之人。
勾漏教,始创于北宋年间,传世足有五百年之久,教派山门原位于桂地勾漏山,以山名为教名。历任教主皆有五人,合称“勾漏五蜮”,门下传人不按个计,而以组算,每五人为一组,鼎盛时期教众逾千组。因其武功阴毒,行事邪乎,素为武林正道所不齿,将其视作邪魔歪道。时光荏苒,岁月倥偬,勾漏教几番兴衰,在浩瀚的江湖史上以反面人物的形象留下了几笔浓墨重彩,而今时过境迁,勾漏教的山门早已不在勾漏山,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山门了。
“蜮影景”和“阴诡纹”一样,同为勾漏教三大镇教绝学之一,是一种极高明的身法,通过对各种实际环境的巧妙运用,隐藏自身行踪,令对手防不胜防,鬼化客观环境,动摇对手的心理防线,双管齐下,从而实现一击毙敌。
“鬼蜮卅二重”为勾漏教三大镇教绝学之首,需五人合练,练至小成,五人可发挥出十人的威力,练至大成,可发挥出三十二人的惊世神威。越厉害的武功通常越难练成,在勾漏教五百年的教派史上,证实将“鬼蜮卅二重”练至大成的只有初代勾漏五蜮和元初时期的第八代勾漏五蜮。而这仅有的两次大成,都在江湖上引发了巨大的腥风血雨,甚至牵动了时政。
沉寂中,在场众人相继平复了动荡的情绪,心思各异,目光不约而同的汇聚到了严世蕃身上,很想知道他对这场短暂而激烈的交锋有何说法。
然而,严世蕃郑重依旧,好似全然不知方才的瞬息斯须中发生的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一幕,也不知道古今对他动了杀心,并付诸于实际行动,他的注意力全在闻人徽音一人身上,认真地看着她复杂多变的神情,再次诚恳作揖道:“我严世蕃今日当着诸位名士豪杰的面,对天立誓:若闻人姑娘能委身下嫁于严某,严某定当穷极一生,倍加呵护,白首不负,至死方休!”顿了顿,一瞬不眨地关注着闻人徽音,“只要闻人姑娘点头,严某即刻便遣散所有妾室通房,此生绝不再碰旁的女人!此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不知……闻人姑娘可愿下嫁于严某?”
当心绪杂乱到一定程度后,就会变得简单;当情绪激烈到一定程度后,便会趋于平静。
闻人徽音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须臾时光,整个人逐渐松弛了下来,螓首低垂,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冷不丁笑出了声。她笑得很自然,笑容恬淡,笑声清冷,宛如雨后的檐下,轻巧的水珠一滴一滴碰在光滑的石阶上。螓首轻扬,眼睑缓抬,细长弯翘的睫毛下一双明眸澄清澈然,犹如一泓静谧的清泉,淡淡地照着对面之人。
严世蕃不由一愣,心头再次被不知名的东西挠了一下。
“姊姊……”闻人怀拉着胞姊的袖口,望着她姣好的侧颜上清冷的笑意中隐隐透着一丝苦涩,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姊弟三人随父旅居任上,耳濡目染中,对朝堂形势多少有所了解,知道严氏父子今时权势地位卓然,附庸朋羽遍布朝野,倘使能得到他们的帮助,还闻人诠以清白大有指望。但他们再是年少识浅,也不会天真到认为严世蕃会真心实意的帮助自己。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他们有太多地方看不明白,不过他们看清了一点,严氏父子绝非朋侪。
古今移步,步伐坚毅果决,将闻人徽音完完全全地挡在了自己的身后,如刃目光剜向严世蕃,森森然道:“我古今在此立誓,若我义父少一根汗毛,我便杀你严家一人;若我义父沉冤落罪,我便让你严家上下鸡犬不宁;若伤我义父性命……我便灭你严氏满门!总而言之一句话,但叫我义父有任何闪失,这笔帐便统统记到你们严家的头上!有违誓言,便如此指!”说着,咔一声脆响,竟是亲手生生掰断了自己左手小指,却连眼皮都未眨一下,目光都未闪一下,面皮都未颤一下,眉头都未皱一下。
在场众人不论敌友无有不动容者,更甚者倒吸凉气,不自觉的心颤身抖。当中的有些人是身居要职、手握权柄的朝廷命官,有些人是名震武林、谈之色变的高手宗匠,他们阅历丰富,见多识广,为人老辣,处事周到,当他们听完看完古今的这番偏激、冲动、稚嫩、天真的言论行为后,首先产生的并不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付之一笑、漠然置之等持蔑视、嘲讽状的否定态度,也丝毫不觉得古今是借了方献夫和酆于的势才敢这般嚣张桀骜,而是深深的震撼,直达心灵的震撼。他们认识不少驰骋沙场多年,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铁石心肠的冷面战将,或嗜杀成性、杀人如麻、凶名昭着的江湖魔头,这些人在平日里不管如何作温和笑貌状,都无法掩盖那股深入骨髓的酽冽杀意,但是无论这些人身上的杀意有多酽冽,都比不上现在的古今,因为他的杀意是绝对纯粹的,或者说他就是杀意本身。他们甚至不敢与之对视,若非亲见,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连稚气都还未脱,居然会爆发出如此纯粹的杀意,即便是纵横江湖五十余载的阎浩也未曾碰到过。
古今是天生的紧张气氛制造者,自他踏足东楼,已多次制造出紧张的气氛。而现在的这一次无疑远胜先前任何一次,不仅紧张,还很玄奥。
这一刻,闻人姊弟几乎停止了呼吸和心跳,怔怔地望着身旁这位朝夕生活数年、视作至亲手足的兄弟,突然间觉得很陌生,自己也说不清是震惊、感动,还是别的什么异样的情绪;方献夫眉头紧蹙,深深吸气,长长吐气;酆于、杭苇之、贝七华面面相觑,神色中有惊,也有疑;饶是向来定力过人善于隐藏情绪的严世蕃,看到古今的这副神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惊诧之情溢于面上,心中感到莫名的不安,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魆……
有人擅长僵化气氛,自然也有人善于缓和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