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什么场合,每每论及人情家常,古今总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个。他不在乎朱厚熜的计划,不在乎革新,不在乎墨烟海的阴谋,不在乎功名文武,他现在只在乎闻人诠,道:“听闻诏狱素有人间炼狱之凶名,人人谈之色变,那等险恶之地,就算只是关着不动刑,也要关出毛病来。伯父,一时无法替义父洗脱冤屈,您可否想想法子,换个关押之地,刑部和大理寺不都设有牢房么。”
话题又绕了回来,方献夫只好接话道:“刑部或大理寺转锦衣卫诏狱容易,锦衣卫诏狱转刑部或大理寺很难。”
“……那能不能让我们去见见义父?”
“伯父会想办法,不过不会很快。”方献夫面上依旧温和从容,实则很无奈,古今的说话方式确实不讨喜,他的性格就是如此,“伯父现在停职赋闲,面圣不如往日便易,今夜伯父便会写好请求面圣的折子,明天一早呈递上去。”顿了顿,接着说道,“之后伯父会去拜访几位朝中重臣,到时怀儿和今儿便随着一道去吧。”
古今仍是不满意,闻人姊弟心里并不认同他的说话方式。通过这两天的所见所闻,他们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件事情当中方献夫所要承担的风险,闻人诠得以清白脱困,自然是皆大欢喜,倘若不幸沦为牺牲品,为其前后奔走的方献夫哪里又能落不得半分好,带着歉疚致谢道:“多谢伯父,叫伯父受累了。”
方献夫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言谢可就见外了。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吧,想必这些天你们吃了不少苦,怕是连个安稳觉都没睡过。既然到了伯父这里,那就是回家了,别再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摆正心态,踏踏实实睡个安稳觉。琼芝你带他们下去休息吧,一应起居所用务必张罗妥帖。”
琼芝道:“老师您放心吧,早安排妥当了,都是师母亲自吩咐的。”
走了四个人,外书房冷清了不少。
念旧一脸严肃地说道:“徽音和怀儿这姊弟二人聪明识体、性子佳好,今儿的性子却是十分不妥,比我……比我的性子还不妥,也不知申元师叔当时是如何看上这孩子的。”
邵曦一脸温和地说道:“同一个人在不同人眼里是不一样的,人各有缘法。这孩子对旁人或许太过冷漠了一些,可对申元师叔的上心,半点不比徽音和怀儿这对亲生子女少。就冲这一点,申元师叔能收到这么一位义子便值了。”
“以这孩子的性子,还是不入仕途为好。”
“知新此话言之过早了,今儿现下年岁尚小,还有时间教导,待他入仕最快也要五年之后。到那时,兴许不用人教,他自行便开窍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长大了,当然会变得更加懂理明事,平常时候或能自我约束调整,真到了关键时刻,本性必暴露无遗,难以逾越的正是那万一。”
“凡是总有例外,兴许今儿便是那个特例,兴许今儿将来的飞跃之机正是因他的性子而起。”
“世上哪有那么多兴许可言?”
“古往今来的传奇人物,哪一个的一生不是充满了各种巧合?”
“传奇不分善恶,不是每一个传奇人物都是好人。”
正当师兄弟二人各执一词时,屋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扇被野蛮推开,说是撞开的也不为过,闯入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火急火燎地嚷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老师,出大事了!”
……
礼部尚书府外书房,灯火通明,温暖如春,分主客坐着男女二人。
女者是客,一袭白衣,身段婀娜,手执团扇,气态出尘,正是女中先生贝七华。
男者为主,年约四十,头戴黑色六合帽,身着褐色程子衣,一张长脸上双目有神、鼻子钩挺、鼻翼外扩、胡子疏密得宜,气态沉稳平和,低调朴素中透着精明干练,此人乃当朝礼部尚书徐阶。
东楼之行,连方献夫都没看透严世蕃的用意,贝七华自然也看不透,那便要设法看透。而方献夫早已隐晦地表示出无深讨之意,所以连夜找到了徐阶。
贝、徐二人交情不浅,时常互帮互助,但以二人各自的身份、立场,是无法像普通朋友那般纯粹的。于是贝七华在讲述完东楼之行的经过后,把切入点放在了“五人一诺”中的“见一人”上,道:“严治中拉拢之意明显,可我总觉得这次不同往常,没那么简单,可具体哪里不对劲,我却说不上来,所以深夜叨扰子升大人,帮忙参详参详。”
“仁先生客气了。”徐阶略作思忖,“仁先生以为吴财神有可能会被严家拉拢么?”
“绝无可能。”贝七华答的很干脆,“其一,陛下不介意我吴家同朝臣往来,却忌讳往来过甚,尤其是同手握大权的朝廷重臣往来过甚……”顿了顿,对视徐阶,二人会心一笑,“其二,家主素来不耻严家父子为人,不屑与这等人为伍。”
“仁先生以为严家父子是否意识到了这两点?”
“当然。”
“严德球却还在那样的场合、用那样的方式隐晦地表示出了拉拢之意,显得有些多此一举。”
“严治中或许会做多此一举的事情,但不会做没水平的多此一举。”
“严家渴望从吴家得到好处。”
“因为得不到,所以渴望。”
“因为渴望,所以千方百计。”
“迫使我吴家妥协?”
“仁先生比我更清楚让吴财神妥协的难度。”
“斗垮我吴家?”
“让吴家垮台不是目的。”
“取而代之?”
“破而后立,取而代之。”
“破我吴家,严家没那个本事,遑论后立。”
“站在风口上,猪都能上天。或造势,或借势,顺势而为,乘风破浪。”
“势在何处?”
“势在路上。”
“不是什么人都担得起‘财神’之名。”
“仁先生不知道,吴财神和奉先生或许知道。”
“陛下会听之任之?”
“陛下真正敬的不是吴家,而是吴家所带来的利益,只要有同等利益,姓吴姓赵还是姓李,又有什么关系?”
“陛下不在乎姓什么,忌讳却依然还在。”
“并非没有避开忌讳的法子。”
“呵呵呵,也对,不耻为伍才是第一原因。”沉默少顷,贝七华又道:“严治中心怀大志,本该隐藏才是,何以南山有鸟,北山张罗?”
“仁先生应该猜到了陛下欲藉闻人诠一事做一篇大文章。”
“严治中是想让我吴家卷入,还是不想让我吴家卷入?”
“严德球行事素来不按常理。”
“多谢子升大人赐教。”
“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徐阶光明正大的亲自送人出府。
府门前,贝七华冷不丁低声问道:“子升大人以为严家同墨烟海会否有所勾结?”
徐阶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嘴角上扬,笑而不语。
贝七华本就不指望得到答复,盈盈作礼,旖旎登车。
徐阶重回外书房,对着隔间说道:“出来吧。”
……
恢恑憰怪的血毒人带来的冲击着实太过震撼,已然在公冶世英的心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即便得了李时珍这样一个实在的依靠,戒心仍未完全放下,识海里还有残存的警觉。突如其来的破门声,当是又有血毒人来袭,悚然睁眼,霍然挺身,扯动痛处,呲牙咧嘴地望向门口,却见一名年约二十的年轻妇人同样呲牙咧嘴地趴在门槛上,嘴里不住地发出嘶哈嘶哈声,分不清是冻的还是痛的,一根长长的竹扁担压在她的身上,两端各挂着一只侧倒在地的木桶,装的是雪而不是水,并未洒出多少。这番模样狼狈至极,全然与千百年来所倡导的淑女典范大相径庭,却无意中触碰到了公冶世英心头某片熟悉而柔软的地方,忍不住嘻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