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音对血毒人的镇压之势土崩瓦解,佛像黯淡无光,铜钟或裂或坠,群僧元气皆受重创,轻者颓然喘气、汗如雨下,如同劳作过度一时缓不过来的农夫,重者面白如纸、当场呕血,如同操劳至病倒的农夫,更甚者直接昏死过去。
如此境地,部分坚毅的僧人还在坚持,虽然他们的佛音已无法再行镇压血毒人,不过也并非全然无用,最起码还能抗衡毒气,使灵台保持必要的清明。
饱受摧残的观音殿再也经不起任何冲击,似乎随便叫个人来动动手指头就能把它戳倒。
九鼎一丝之际,很少主动站出来的陈寅站出来了,当机立断,毅然拍板决定列阵突围。
陈寅,仅从长相上看,糙汉一个,没有人会认为他是一个和善之人;与他有过一些粗浅接触的人,基本上都会被他的谈吐举止所蒙蔽,认为他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甚至还会觉得他是一个懒散的人;只有真正与他深入交集过的人,才会知道他是一个多么深藏不露的人,胸含锦绣,腹藏乾坤,能武善文,偶尔展露的气场有多么强大。
每一位从末品小吏一步步走到三品以上的朝廷重臣,都有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但陈寅是一个例外。
他从锦衣卫中最低阶的力士,做到锦衣卫一把手,正三品的指挥使,就跟普通人走台阶似的,步步高升的同时又平平无奇,没有任何亮点可言。没有亮点,便容易让人忽视,甚至轻视,所以连晋升经历本身就是最大的亮点都被绝大多数人给忽略了。这也正是他生平的外在写照,低调内敛本分,顺风顺水,几无显山露水的时刻,更别说是大放异彩了。不该他表现时,存在感低到就跟世上没他这个人似的,该他出力时,总是那么恰到好处的点到即止,对分寸的把控堪称完美。满朝文官武将,多的是聪明人,但对他真正能称得上了解的,寥寥无几。朱厚熜算半个,陆炳算半个,徐阶算半个,张佐算半个,严氏父子各算半个,以及另外若干个半个。从官职到生平经历,他并非真正意义上领兵打仗的战将,但他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他有两个爱好,其一是只要一得空便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动不动就躺在床上的人很难不让人认为是一个懒散的人,其实他躺在床上不是为了睡觉,虽然他睡觉时也是睁着眼睛,他是在回想生平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回想生平经历过的所有事情;其二,研读兵书。
他当然是一个才干出众的人,出众到随时随地都能制造亮点,大放异彩,关键在于他愿不愿意。远的不说,当下这场汇集举世僧人的佛门大会,能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顺利进行到天降怪雪之前,他当居首功,足见其能。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将关注点放在他身上,理所应当的认为佛会本就应该顺利进行,这是他所希望的,他从来都不希望被过多关注,最好是完全不被关注,因为关注越多越难隐藏想隐藏的东西。
现在,他既站出来了,那么必将制造出耀眼的亮点。
经他有条不紊、麻利干脆的指挥排布,就地取材,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快速高效地组织起了一座箭簇形的突围阵型。将数百人大致分成四个部分:第一部分为武功高强者,负责抵挡和冲杀;第二部分武功稍逊,利用蓑衣、斗笠、门板、桌案等等物件遮挡空中飞雪;第三部分运用扫帚、铁锹、兵刃等工具清扫沿途积雪;第四部分为老弱伤残者,几无战斗力可言,需要他人保护。前三部分交替间隔排布,使阵型达到均匀平衡,再将第四部分保护在阵型中间。
排布过程中,他只挑拣了前三部分的人,对剩余众人未作任何表态,连提都没提到,因为有的是人会提出来。这些人认为,突围成功的希望本就不大,强行带着这些拖油瓶,机会就更小了,与其一起死,不如把这个机会让给更有希望生还的人。为了加强说服力和气概,还用上了一句名言——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结果自然是遭到了以宅心仁厚的无佛为代表的得道高僧们义正言辞的坚决反对。
客观形势危急,人人情绪激动焦躁,双方陷入激烈的争论。无佛一方态度强硬,话赶话急上加急,收起一贯从容平和的高僧之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表示若不带上老弱伤残者同行,可自行离去。他们为了心中所坚守的,可以豁出去一切,包括性命,而另一方则明显没这么足的底气和胸襟,立时哑口无言。
能够存活到现在的人,不排除运气,但更多的还是实力和心志,那些实力不济、心志不坚者,绝大部分早被淘汰了,剩下的人除了老弱伤残,或许不乏自私自利者,但无一不是兼具强大的实力和心志,很难让他们心态崩溃,所以会有激烈争吵,却不会有哭天抢地。
宣称壮士断腕的人们从受困观音殿之初就亲眼见识过那些自私自利、罔顾他人者的悲惨下场,血的教训让这些人明白了一个道理,眼下处境凶险万分,绝非仅凭一己之力便可脱困,离心离德,各自为战,必死无疑,只有戮力同心,才有一线生机。但他们还是不愿放弃,还想争取,最佳的争取对象自然是提出并落实对策的陈寅。
关于老弱病残者如何对待一事,陈寅心中早就有了计较,明面上未曾表态,双方争论时他也不发一言。他等的就是众人向他征求意见,绕了一大圈后,他的话就拥有了最终的决定权,同样的态度在不同时机表态会起到截然不同的效果,时机错了,便会缺乏分量,招来打量反驳,陷入被动,时机对了,才能掷地有声,具备足够的说服力,占据主动。
陈寅算不得仁善之辈,自然也没有无佛等人的慈悲心肠,从理性层面讲他当然不希望带着一群累赘同行,但是他很清楚必须带上。
原因有二:一、无佛等人是不可能被说服的,他们是真正的大仁大义之辈,他们情愿舍弃自己,却绝不会舍弃其他任何人,必须站到他们这边,否则便会分崩离析,等同彻底浇灭最后的生机;二、即便真能说服无佛等人,那么就再也不可能做到戮力同心了,因为说服的同时,这支突围队伍已经丧失了一个团队必备的重要品质,换言之即施放出了一个可以随便放弃同伴的信号,而突围的过程是极其困难的,脱节掉队的情况是必然会出现的,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只是一个人出了问题,都可能会影响到全局,不仅需要每一个人竭尽全力,还应该懂得相互帮扶配合,保证每一个环节的稳固连贯。
陈寅言简意赅道:“同生共死!”
此言一出,有人无奈叹息,有人喝彩称赞,陈寅的声誉威望一下子提升了一大截。
解决了最大的争议,心归一道,劲合一处,突围的阵型很快便落成了。
陈寅手持长槊,居中当先,奋勇开路,桑吉拉姆、无佛、明镜、无武、贡嘎宁布、次仁扎西等一众高手各司其职,各显神通,齐力推动阵型。
由于是临时组建的阵型,时间仓促,缺乏应有的训练,相互配合生疏,指令传达不畅,且大部分人都没有这方面的素养,推进过程磕磕绊绊,慢如龟行。不过好在前面的铺垫做得足够到位,每每有人无法跟上整体节奏时,相邻的同伴均会及时帮扶补漏。慢归慢,终究是在稳步前进,整体趋势呈良性。
“师兄,快看那边!”无武打退飞扑上来的几名血毒人,正好瞥见数十丈开外有人挣扎于生死的边缘,被密密麻麻的血毒人团团围住,阻碍太多,看不清被围者的具体样貌和数量。因处境凶险、环境嘈杂,生怕无佛没听到,扯着嗓门连着吼了三遍。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自怪雪降世,所见所闻皆是惨无人道的悲剧,总算遇着了幸存者,无佛面露欣慰,向阵型掌舵人陈寅喊话道:“陈施主,烦请往那边靠一靠。”被围者不在他们的行进路线上,人群中免不了又一次同时响起反对声和赞同声。
陈寅话不多说,用实际行动回应,调整行进方向。
被围者有两人,正是沐炑和留心言,她们也注意到了突围阵型,喜出望外,终遇救命稻草,忙里抽空高声求救。
待到近处,相互看清对方,具是熟人,更是大喜过望。
“阿弥陀佛!”无武扯着大嗓门,堂堂佛号从他的嘴里出来像骂人,“原来是沐家庄的沐家师妹和刀侠庄的留家师妹!哈,太好啦……善哉善哉!”
“无武师兄!……无佛师兄、明镜大师、陈大人……大恩不言谢!”
“好啦好啦,客套的话就别讲了,赶紧的!”
得了突围阵型的依托护持,沐炑和留心言终于可以好好缓上一口气,环视队伍众人,一个个同己一般无二,落魄而狼狈,忍不住回顾一番过去的几个时辰,数度命悬一线,感慨之余,收拾心情,为突围队伍尽上一份力。
随着突围行动的深入进行,阵型磨合的越来越好,有惊无险通过破败山门,离木牌坊就不远了,过了木牌坊,离大功告成就不远了,似乎正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残酷的现实再次无情打碎了来之不易的美好愿景——新的难题又出现了。
山门和木牌坊之间有一座桥,名曰“怀远”。
怀远桥是一座单孔石拱桥,宽二十一尺,长二十八尺,不足以摆下整座箭簇形阵型,若要通过,便要调整。夹缝中求生能维持阵型稳定已然十分不易,再欲调整难上加难,盲目调整,必生大乱,前功尽弃。
纵使陈寅足智多谋,此时也是眉头紧锁,一时无计可施。
退是不可能退的,进又进不得,滞留原地亦不可取,一旦被血毒人围实了,一切休矣。
“陈先生……”桑吉拉姆的话声清亮而淡定,“请调整阵型。”没头没脑地留下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便只身跃众而出。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成为了一段佳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无数江湖武人、文人墨客口口相传,越传越神,还涌现出了一大批歌颂赞美的诗文,诸如:仙女下凡、佛祖显灵、白袍菩萨、救世真佛、济世神女等等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极尽美化神化。
佛法有神通,其真谛不在神通,而在慈悲。
桑吉拉姆凌空漫步,恍若九天仙女,两匹白绫布绕身轻舞,犹如混沌娇云,仙境一般的画面。
但凡被形容成仙境,总是震撼的,美丽的。
美丽的同时,往往伴随着凶险,所以也很凶险。
朱唇翕启,柔荑伸曲,结出六记手印,分峙天地四方,风退雪倒,翻卷盘旋。
无形佛印发而复收,合而为一,刹那间时光静止,风驻雪凝,牢牢护住突围阵型。
人群中有西来僧人咋舌惊呼:“……‘明王大手印’?”
次仁扎西郑重纠正道:“不对,不是‘明王大手印’,此乃‘不动明王大手印’!”
贡嘎宁布郑重认同道:“正是‘不动明王大手印’!”
人群中一片哗然,一众西来僧人忘却现状,情绪激荡,油然生敬,意欲跪拜。
陈寅当然明白桑吉拉姆这么做的用意不是为了他人的膜拜,而是为了争取时间。同时他也清楚,桑吉拉姆惊世骇俗之能固然神妙,却难持久,牵制之机难得,必须赶在她力竭之前完成变阵。急忙连连呼喝,争分夺秒指挥变阵,改箭簇形阵型为一字蛇形阵。
“大手印”问世近四百年,统分三境,即初、中、上。初境为“大手印”,修成此境者,可跻身大高手之列,四百年间有三百多人修炼成功;中境称“明王大手印”,达此境者,累计不过寥寥三十余人;上镜谓之“不动明王大手印”,除开创者,仅有两个半人练成,桑吉拉姆就是这半个,因为她还没完全练成。
她以尚未全功的“不动明王大手印”争取到半刻时间,却不足以支持陈寅完成变阵。她发声嗔喝,不是娇嗔,也不是怒嗔,只为嗔而嗔。声未尽而奇变再起——桑吉拉姆庞颜恰好,增之一分则太圆,减之一分则太尖,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独舞于怀远桥上,是谓“金刚神舞”。
玉足踩虚空,六寸金莲凌波步,踏尽千山万里翻;
葱指点纷霏,擢纤纤之素手,雪皓腕而露形;
杨柳盈盈握,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
秀黛挽清扬,鬓似乌云发委地,一握青丝如春柳;
两眸清炯炯,眼明正似琉璃瓶,心荡秋水横波清……
一股似有若无的气息自桑吉拉姆的身体发肤间、行为举止中发散而出,向四周蔓延,悲悯、平静而漠然。与天地万物相应相吸,似乎在传达着某种无上之奥秘,关乎驱邪、关乎净心、关乎养性、关乎死亡、关乎生存、关乎轮回……关乎世间之一切,包罗万象而又空空如也;神秘,离奇,飘渺,不可测,不可见,不可触,可感知,可意会,可冥想……无所不能而又一无所能。
完美的身体,圣洁的气质,华丽的舞姿,祛尽邪念,仅留敬畏,超脱见仁见智、各有所好之范畴,符合一切主观欣赏,或许这便是佛之本身。
天墨地黑,其间点白,一举一动,一丝一缕,皆非人间,万物失色。
“金刚神舞”是舞亦非舞,三百年未曾现世,早已成为传说。既是传说,难免质疑,吹捧得如何天花乱坠,就有同等的谪讽贬低。而今传说成真,一切质疑不攻自破。
很多人亲眼目睹了这惊世一幕,有的为此而庆幸狂喜,有的为此而茫然无措……
当中便包括在怪雪外围援助接应的徐渭。
“南文”观“金刚神舞”有感而发,即兴赋诗一首:“黑云翻墨太俱覆,白影辟易奕焕目。可怜腊月廿三日,浮世浊浊蕴莲珠。”放声畅吟,展动身形,以天地为卷,折扇为毫,气机为墨,指点挥洒,恣意洋狂,桀骜孤绝。一人一扇一诗,泼洒出一幅荡气回肠的天地画卷,所向披靡,长驱直入,无尽黑雪退避三舍。携手神女并肩于拱桥之上,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长歌当哭,决绝悲壮,再铸佳话一段。
徐渭孤身奋进之举,大大激励了其他在外围援助接应之人。王环第一个积极响应,双拳齐出,沙包大的拳头雨点般密集击出,罡气开道,阔步直进。
……
酉初,雪缓,夜降。
东楼上下一派忙碌,一众奴仆鱼贯穿梭,有序进退,四下掌灯。
忙碌间,不时觑空偷偷瞟向后山东塔,面露困惑或骇异,相互间大多以眼神交流,偶尔隐秘的低声交谈几句。他们都知道自家主人与人在东塔下比武,是这么些年来头一遭,只是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介武夫比武切磋何以会引发地动山摇?分明是两军对垒才会有的声势,虽然他们谁也没亲眼见过两军对垒是个什么场面。
耀眼的光芒把整座后山照得亮如白昼,像是着火了,看着又不像,他们只能带着疑惑和惊骇默默的偷偷的旁观,没有命令,他们谁也不敢冒然靠近,即便有着好的出发点。不知是心理作用引发的错觉,还是事实真就如此,隐约感觉脚下的地面在颤动,头顶上还有雷声。情不自禁忧上心头,生怕素来令他们仰之弥高的东塔倏然之间轰然坍塌了。就东塔本身而言,坍塌与否他们并不在乎,或者说只是为了在乎而在乎,他们真正关心的是东塔一旦坍塌,会不会殃及到他们?自问自答,得出肯定的答案。至于原因,他们没有真正想过,即便想了也想不到点上,他们只知道在东楼内,东塔坍塌是天大的事情。
……
雪覆山海关,天地茫茫然。
雪势最盛的时段已经过了,只剩零零散散的残雪,像是从破棉被里抖露出的棉絮。
关内一家规模中等的客栈内灯火通明,生意平平,饭点时分却还空着过半座位。
梁靖、无了、罗家父子等十来人分坐两桌,一个个风尘仆仆,忧心忡忡,神情萎靡,眉头打结,疲惫不堪。
日日风餐露宿,难得有顿饱饭,做梦都想吃顿可口热乎的饭食酒菜。现在愿望实现了,却没了那个兴致,酒如白水,菜同白蜡。
近来数月他们一直致力于寻找东方明日和唐长川的下落,足迹几乎遍布了整个东北大地,期间跟来路神秘、武功诡异的对手有过多次交锋,双方各有损伤。直到数日前,他们接到消息,东方明日身在山海关,但依然没有唐长川的消息。于是决定兵分两路,梁靖一行人昼夜赶路,南下入关,令狐同源等人则继续留在关外寻找唐长川。
来时路上,一行人既喜且忧,喜的是终于有了东方明日的消息,忧的是那伙神秘敌人会不会再对东方明日和闻人诠一家下手。然而入关后一打听,好似当头被浇了盆冰水,闻人诠被捕已押解入京,他的家宅也成了一片白地,再次断了东方明日的音讯,不仅空欢喜一场,还多了对闻人诠一家的担忧。
除了无了,一伙人个个闷头喝酒,喝着喝着,梁靖忽觉胸口没来由出现一阵剧痛,心脏像是遭受到了粗暴地搓揉按捏,不禁捂心呻吟,面孔扭曲,冷汗直冒,喉头一甜,呕出大口鲜血。
“阿靖!”
“梁二哥!”
“梁二侠!”
无了等十数人无不大惊失色,赶紧围拢过来。
……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袭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最后一片雪花从天空中飘落下来,雪片很薄,薄如蝉翼,飘落轨迹弯弯扭扭,似乎是在抗争,不甘于就此落入尘世。
其实当它离开彤云的那一刻起便已经身处尘世,或者彤云本身就属于尘世。
雪停了,天黑了,刀断了。
八达岭上的每一块砖瓦,每一株草木,每一面旗帜,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积雪,都失去了它们原本的颜色,或红或黑。
是被鲜血染红的,是被硝烟熏黑的。
空气中弥漫着戗人气味,是战场上独有的气味,这股气味由多种气味混合而成,每一种气味都很戗人,组合在一起后便会令人麻木。
梁竦孤立于城头,披头散发,甲不蔽体,满身血污,但他依然保持着挺拔的身姿,坚毅的目光静静瞪视着前方。
左手撑着一面残破不堪的冲天大纛,右手握着一把断了半截的残缺战刀。
挺拔的身姿在微微颤抖,不是所有的颤抖都表示害怕,还有寒冷、疼痛和力竭。
挺拔的身姿有鲜血流出,流血的地方有很多,多到数不过来。
瞳孔中的神色始终坚毅如初,只是真正代表其神韵的光彩正在逐渐消褪。
朔风呼啸而过,来得突兀,去得匆忙。
风过有痕。
人还立着,旗还撑着,刀还握着,眼还睁着,只是身体停止了颤抖,鲜血停止了流淌,瞳孔黯淡无光。
恩和森很尊重梁竦这位对手,正如一句老话——作为一名军人,对对手最大的尊重,便是在战场上杀死对方——他做到了。
同时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用了一万两千多人的伤亡换来八达岭千户所全军覆没。
恩和森生平历经大小百余战,这一战在他的履历中不是耗时最长的,也不是死伤最多的,却是最为惨烈而震撼的。他神情肃穆,双手握拳,双臂交叉于胸前,郑重地向梁竦深鞠一躬,献上最高的敬意,并亲手替梁竦合上眼皮,然后对随从兵士交代道:“以汉人之礼,厚葬梁将军!”
“遵命!”随从兵士的回应铿锵有力利落干脆,梁竦是真正的勇士,他由衷钦佩。
最后一片雪花再怎么扭扭捏捏,终究还是无法改变落地的结局。
梁竦的使命完成了,恩和森的任务还没结束。
雪彻底停了,八达岭之战落幕。
……
“刀来!”
一声啸喝,响遏行云,东楼后山为之震颤。
石台外,一名紫面无髯的壮年汉子朝着石台抛掷出一把通体金光灿灿的逾丈长柄大刀。
与人交手,不分切磋搏命,一概倾尽全力,这是杜乾一贯的行事风格,前提是交手之人与他实力相近。若是弱之太多,则不屑于出手;若是强之太多,从十年前起,他就再未碰到过强之太多的对手。拱桥迎客时他就知道比之酆于有所不如,但他认为,这种不如并非不能跨越,可借助临场发挥或战法予以弥补,而且还能激发潜能。
他以掌作刀,紫袍金发长髯,紫金二色与刀气共舞,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与酆于开山断流的掌势发生了无数次碰撞。
二人雄战近百招,将东楼三战推上了最高峰,加上前头两场激斗,整座石台已龟裂密布。
第一招,强行插手杭徐之战局;第二招,霸道驱赶杭徐下石台;第三招,从这一招开始,杜乾便落在了下风,一直延续到第九十九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在苦苦支撑,酆于虽占得上风,却也毫无轻松可言;第一百招,杜乾祭出了金鹏曜日刀。
是他主动传呼的长刀,长刀来到身前,却又视若无睹,任其错身而过。
将过未过之际,舒展长臂,单手一把握住长刀尾端,逆向拧转,长刀顿时化作一道金色飞芒,呼呼作响,携破空穿云之威,径往酆于天灵盖劈落。
酆于不慑其威,直撄锋芒,出掌迎击,不想骇人一刀竟是虚招,实到这种程度的虚招极为罕见。
杜乾虚晃一刀,超乎对手意料,却选择拖刀退走,刀刃贴着石板地面,犁出一道长长的豁口,火星四溅。
人如雕,展翅腾身,一翅九万里,凭空抡转长刀,画出一个耀眼的光圈,人处光圈之中,直如天神下凡。火星的产生与消失本就是刹那间的事情,杜乾却能在极短暂的瞬间腾空画圈,速度之快,匪夷所思。
长刀越抡越快,光圈越来越亮,空心的圆圈变成了实心的圆面,实心的圆面又变成了立体的圆球,金光大炽,光芒万丈,灿若艳阳。恍若时光逆转,金乌当空,照亮的不仅仅是石台,还有长亭,还有东塔,还有整座后山,无人能直视其芒,纷纷抬手遮目。
“金乌海底初飞来,朱辉散射青霞开。迷魂乱眼看不得,照耀万树繁如堆。”纵如方献夫这等见过大世面的人物都被惊掉了下巴,咋舌道,“此一招莫不是传闻中的‘金鹏曜日’?”
场面之震撼,连重回暗中的魆都忘了隐藏行迹,连海涯都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蓬勃战意。
酆于身处战局,所承所受远非战局外的旁人能够比拟,经历的时光逆转,除了昼夜之变,还有冬夏之变,仿佛一下子从隆冬腊月来到了酷暑六月,热气蒸腾,闷热交加,气机受阻。
杜乾被金光包裹其中,可透过金光看到的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浑身释放着熊熊火焰的金翅大鹏雕。
啾——!
一声雕鸣,尖利旷远,悠长不绝,穿云裂石,受刺的何止耳膜,更有心灵和神魂,吞噬一切的寂灭之气充斥天地。
酆于连续拍出五掌,每一掌皆是掌势如山,相互堆叠,形成层峦叠嶂之势,然而在金乌般的光球面前,完全不堪一击,仅一照面便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