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奕突然冲过来,将梧惠手上的琉璃碎片一把夺走,紧接着跑出门外。
梧惠完全没料到还有这手操作。她呆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莫惟明也不知是演哪出,跟她对视一阵,两人又同时看向门口。
“乌鸦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来着?”
能说出这种话,看得出,莫惟明也不怎么清醒。
“那她也是开门才看到的吧?目的这么明确?”梧惠终于反应过来,“不是,她为什么要抢我们的东西?”
“问我?”
两人这才慌忙追出去。大概是墨奕的举动实在超过他们的预期——毕竟,他们都快将这孩子的存在给忘了。眼见她的影子出现在楼梯拐角,二人急忙跟上。
墨奕一路跑到后院里,草坪正中央的位置,才停了下来。人行道上走过训练有素的警卫们,他们并没有看向这边——但一定注意到了他们。院里亮着路灯,但草坪中央相对很暗。
“别闹了。不管你现在是谁……你该把东西还给我们。”
梧惠追到草坪上。虽然已经不下雨了,可土壤还十分潮湿。每走一步,都能踩出丰沛的水来。莫惟明也向前几步,走上了草地,只是没有梧惠离得那么近。
墨奕忽然将眼泪状的琉璃丢了回来。梧惠差点没接住,幸好琉璃的反光让她看清了那道明亮的弧线。她刚松一口气,站在稍远处的莫惟明便开口了。
“你是特意将我们领到这里来的吗?”
“是的。”
墨奕看向他。她的双眼不是黑色,而是那种纯粹的蓝。
巡逻的警卫已经走远。他们都清楚,在开阳卿的地盘,什么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只是再怎么说,这里不至于遍布窃听器。莫非这孩子真的有什么话想对他们说?
“你不是墨奕,对吗?”梧惠试探着问。
“但你也不是虞颖。”莫惟明补充道。
墨奕还穿着那种漆黑的衣服。除了眼睛,她的头发也仍是黑色。她整个人要消融在这样的夜里,两只眼睛像是浮空的鬼火,或者蓝宝石。
“我是虞颖。”她说,“但我不是天权卿。”
梧惠回过头,与莫惟明面面相觑。莫惟明上前走了几步,露出和梧惠一样困惑的神色。
“你的思路很清醒,”他说,“意识也很有逻辑。就你目前的表现来判断……你的心智,不像那个十来岁的孩子。”
“她很刁蛮。”梧惠不加修饰地说,“那她原来的灵魂,还在吗?我是说,墨奕——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她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女孩如是说,“我也不够清楚自己是谁。那个男的,你们叫做施掌柜的、被称为天玑卿的人,也一直在试图弄明白,我是谁。”
这两天,确定身体“无恙”后的“墨奕”都暂住在施无弃的客房。虽然“无恙”的究竟是谁,也说不清楚。梧惠察觉到她话里暗藏的信息。
“那么,施掌柜知道了吗?”
“他说他猜的,也不是很确定。”女孩这样说,“说我是某种意识的投影,某种残留。”
梧惠没听懂。莫惟明将她看了又看,说:
“你……其实不是人类,对吗?你也不是妖怪。你只是……一种现象。”
“可能是。”
“因为你太平静了。你没有一点对自我来源的探知欲。”
“我应当有吗?”
“任何人都会好奇自己的出身,这是本能,谁也逃不过。人类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探索历史,就像从未停止过展望未来。追溯到童年,追溯到父辈,追溯到遥远的千万年前的祖先。而你,除了一开始那种类似新生儿的好奇,之后便毫无动静。”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们的。”女孩淡然地说,“施掌柜希望我这么做。这几天,我们从来不睡觉,只在庭院里散步,直到天亮。附近没有其他人时,他才会讨论一些复杂的事。我很少能听懂,但从他口中,再结合你们最近聚在一起聊的事……我大概知道了前因后果。”
莫惟明谨慎地问:“你还记得吗?身为虞颖的,自己的过去。”
“你给我的感觉很成熟,不像第一天那样,像个孩子。”梧惠也直言道。
“我记得,记得全部。虽然,也是在施掌柜的帮助下,慢慢回忆起来的。我应该已经有将近二十年的记忆了。那些记忆都是我。”
“你是停留在最后一刻的她。”莫惟明似乎听懂了,“但你不是她本身。”
“我是一个假设。或者就像你说的,现象。然后被赋予了语言表达的能力。”
“我没太明白。”梧惠依然困惑,“意思是说,你是理应正常长大的、未经历过那些死亡与变故的虞家大小姐?但你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只是一种可能性?”
“您明白了。”
“你、你会一直存在下去吗?”梧惠有点着急,“那,人们还能将你视为虞颖吗?现在的你才是理应呈现的、真正的大小姐,还是,那个躺在床上的病恹恹的孩子?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天权卿?”
莫惟明立刻对她解释道:“当然是那个孩子。你只当眼前的人,是一个幻象。真正的天权卿·虞颖,其残缺的魂魄,依然迷失在深梦里。”
绕着房子巡逻的警卫们重新出现了。梧惠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但“墨奕”自己却说起了看似无关的话题。
“你们听说过还魂丹吗?”
“一种传说中的神药。”莫惟明说,“其中的成分,大多是现在已经灭绝的植物。它因为能让死者暂时恢复生前的人格,而被古时候的人们误以为是一种起死回生。实则不然。聪明的人们很快发现,那只是一种此人生前人格的模仿、复现。因为残留在人体的灵气太少,消耗殆尽,有限的药效也就被发挥完了。”
“墨奕”点了点头,说:“施掌柜做了这样的比喻。他说现在的我,很可能只是在法器的作用下,投来了一个完整的人格。这具身体的主人曾是金乌的碎片。就像是太阳的余烬,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也有强大的力量可供发挥。”
“可是,余烬总有熄灭的一天。”莫惟明说,“人们其实无需在意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虞颖,因为……恕我直言,若仅是以这样的形式,你可能无法存在太久。”
“是的。施掌柜也问我,是否想要以这样的形式长久地存在下去。但正如你说的,我没有追溯过往的心情,也没有维系存在的欲望。对此,施无弃好像猜到了似的,并没有多说什么。但他说,我既然来到这里,甚至将自己具象化,就一定有真正的‘我’要做的事。”
“一种‘执念’。”莫惟明道破了关键,“那么你自己知道吗?你想做的事。”
梧惠真担心她摇起头来。但意外的是,她坦然地说:
“我知道。”
“你知道?”连莫惟明也有些惊讶,“很多执念的灵体都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要阿泽好。他不该因为我一直受苦,我希望帮他,却不知该怎么做。”
两人露出了然的神色。
“真想不到,若是健康成长到现在的虞小姐……也是如此善解人意的、体贴的姐姐。”
“这可有些危险。”莫惟明思考着,“换句话说,你就像徘徊人间的怨灵一样。只不过区别在于,其实‘你’活着。你的出现,是因为心存执念;若愿望得到满足,大约你才能彻底消散;若愿望永远没有实现的机会,你甚至有化作恶灵的风险。”
“这也是施无弃的猜测,他让我告诉你们。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女孩伸出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但他还补充:我留在这里越久,身体原来的主人就越危险。我也不希望这种事发生,毕竟这一切因天权卿而起。他说,离开这里的第一件事,是设法确定乌鸦的灵魂究竟是否还在体内,或者去往别的地方。”
“不论哪种可能都很危险。”莫惟明摇了摇头,“他有可能为了救那个孩子,将你用暴力的方式驱逐出去。而你并非真正的鬼魂,失去可以依托的身体,就会彻底消散。甚至,这对真正的虞颖不会造成一点儿影响。即便如此,也未必能保证墨奕本身平安无事。可如果你在这里……说不定能帮到我们很多。”
“这正是他的困扰了。”
梧惠试探着问:“所以,他今天才没有亲自来跟我们说吗?”
“可能他没有法面对我们的想法和决策。也可能是担心他在场时,我们不能发表真实的意见。当然,”莫惟明轻叹一声,“也可能只是他现在有别的事要做。”
“墨奕”没有对此加以解释,不知道是没兴趣,还是单纯不觉得该说。
“让现在的你,和九方泽见面,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梧惠也说:“而且,很有可能刺激到他……让他做出什么我们预料外的事。”
“只能先按照施无弃的想法来了。”
“墨奕”对这样说的莫惟明点点头,回应道:“他希望你们那时能在场。”
“我们尽力。”莫惟明说,“那除了九方泽之外,还有什么事是我们能帮你的?”
“这样的事,确有一件。而且,非梧小姐不可。”
“墨奕”的语气太像一个小大人了,梧惠怎么也无法将现在的她,和墨奕或虞颖中的任何一人联系起来。但她还是问:
“什么样的事?等等,难道是……”
“我想去霏云轩。她也算是如今的我,唯一的朋友。虽然她的状态已经有所好转,但我知道,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天都在受到噩梦纠缠。”
“不。”莫惟明突然开口,“我拒绝。”
“为什么?”提问的人是梧惠。
“你现在看着她是无害的。但我们谁也不敢保证,等你的灵体碰触到她,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像你这样的存在,是相当不稳定的,说不定稍有差错,就会给双方带来新的麻烦。”
“墨奕”想了又想,没有反对。
“那也许可以换种方式。在浅梦相见,或者,干脆用书信沟通。”
“这倒是可以考虑。”
梧惠有些无奈。明明是给自己说的事,话却让莫惟明讲完了。但的确,他说的话不无道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应该谨慎才是。
“既然你们帮助我,我也应该帮助你们。”女孩说,“我要提前告诉你们,霏云轩也不是什么清静简单的地方。就连我那个朋友,也并不是你们看起来那样单纯的。”
这种情况,二人倒是不曾想过。巡逻的警卫们又离开了他们的视线,绕到前院去了。接下来的话,恐怕也不好传到开阳卿的耳朵里。
“为什么这么说?”梧惠加快了语速,“她明明是个无辜的孩子。”
“那要看你们如何界定无辜了。不过,至少可以肯定,她没有做什么伤害你我的事。我们都曾听到玉衡卿的独白,她对虞府出手,并非对星徒的宣战,而是历史的恩怨。即便她知道会引来其他星徒的误解,但她仍这么做了。由此可见,她对虞家的憎恨有多么深刻。”
莫惟明说:“戏班的确折了很多人。在那时虞府的眼里,戏子永远只是戏子,他们的命并不值钱。就算有再怎么长久深刻的合作,他们始终未高看霏云轩一眼。如果是我,恐怕也很难在这种情况下保持理性。”
“所以她在虞家最虚弱的时候展开报复……这的确合情合理。只是我不明白,就算放着不管,在她有生之年,虞家也会逐渐没落。为什么她还要在特殊时期,做惹人注目的事?”
“我反而觉得很好理解。”莫惟明说,“再不报复,可就没有机会了,不是吗?”
“……可现在的大家明明都没有做错什么。这样还会连累如今的弟子。”
“真的吗?”女孩幽幽地注视着她,“大家都没有做错什么?”她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