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这边。”
看着莫名出现在自己房间的殷红,梧惠半晌没敢轻举妄动。
其他人已经休息了,倒是梧惠,因为被缠着说了太多“无聊的事”,反而有些睡不着。她一个人在宅子里逛了半天,这才勉强涌起些许困意。结果不知怎么的,殷红像是一副恭候多时的模样,出现在自己房间。她好不容易积累的倦意一扫而空。
胡闹也该有个限度……但梧惠当然不敢这么说了。她只是站在门口,远远盯着坐在书桌前,跷着腿的殷红。室内没有开灯,但台灯是亮的,于是屋里的光线与屋外一样朦胧。
“我以为我是不需要锁门的。”
梧惠这样说,语气有些僵硬。事实上,这个房门也没有钥匙。可能因为这里是羿晗英的房间,在自己家,她对家人不需有什么戒备。殷红打量四周后,幽幽开口:
“这孩子的房间……居然比客房还小很多呢。我料想他们不至于欺负妹妹,大约是这孩子自个儿喜欢小屋子。也好,方便收拾。”
梧惠不自觉攥紧了手。别说她在曜州租住的房子,就算在自己家,也不及这里一半。她不与殷红争辩,只是视线也在屋里乱转,试图寻找莫惟明先前说过的窃听器。她是不担心自己说漏什么的,却害怕殷红这张嘴。
大概是看出她的窘迫,殷红又说:
“好吧。既然你不过来,那么我们出去吧?”
“这、这是我的房间……”
“从来不是。”天璇卿笑了一下,“走吧,我有话同你说。”
说着,她站起身来。她的影子正好被台灯的光打过来,随着她的起来,从梧惠身下缓缓向上掠过。梧惠不安地后退一步,又不好拒绝。
在开阳卿的地盘,天璇卿也不会做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事。大概吧……梧惠回想了一下,饭桌上,她没说过什么得罪这女人的话。反而,她对平凡百姓的生活兴味盎然,问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随殷红在走廊上漫步,跟在身后的梧惠忍不住问:
“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殷红微微停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略侧过脸。
“当然了。我想知道的,还有很多。但作为回报……我先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事吧。”
好吧,那希望它足够有趣
路过玉衡卿、开阳卿的房间时,她们都默契地没有说话。走到尽头,是一扇带着窗户的小门。殷红甫一开门,梧惠就惊讶地挑起眉毛。她不知道,这边的露台比她想的面积更大。边缘摆放了许多花盆,但都是那些好生养的、仅凭雨水就能活命的绿植。一共摆了三处桌椅板凳,都撑着巨大的伞,这才没让它们在多雨的季节被泡坏。
她随殷红坐在了靠近边缘护栏的一处位置。从这儿,可以看到一部分庭院的光景,还有宽阔的街道。敬业的警员们驻守在各自的岗位上。任何时候看过去,都有人值班。
“我检查过,这里没有窃听器。即便有,地势也很开阔,收声不明显。”
梧惠艰难地说:“……再怎么说,是别人的家。主人总是有办法对自己家的事了如指掌吧?我不认为偷偷摸摸地说些什么是好事。”
“那又何妨?”殷红轻轻一笑,像狡猾的狐狸,“大家每日都寻找机会,偷偷摸摸地互相说些什么。至于那些话几分真几分假,却不好说。有些谎言是故意为之,有些则是说给隔墙之耳听。也可能是刻意的误导。但不论是什么,都要看听者如何解读。”
梧惠看着她,但又很快错开视线。
“那您又想对我这样的听者说些什么呢?”
殷红又笑起来,微微歪过脑袋。她仍穿着那身黑色的丝裙,却换了一件罩衫。罩衫是暗红色的,在稀薄的天光下,阴影无声地流动。梧惠感觉有些冷了,但很可能只是错觉。
“即便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他们依然认为,最初的邀请函出自我的手中。”殷红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一支烟,“你呢?你也觉得是我在故弄玄虚吗?”
梧惠注意到,她的打火机是阿德勒的那款。梧惠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什么。正如殷红说过的,她甚至无法判断,这个行为本身是否有在暗示什么。算了……不要想太多比较好。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因为我也不曾见过第一封邀请是什么样子,更无从得知您的笔迹。就算都见过了,凭我也认不出来。至于您是否有伪装的动机,我没必要揣测。正如我说过的,我觉得当下的一切,都和我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她吐出一团轻飘飘的烟雾,很快融入天光,“能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哈哈……这么说有点像监牢。但,隐元卿,你又如何看待我们?”
“就是我在说过的那样。每个人……都很厉害。除了我。”
“你也很厉害哦。”
她突然向前倾身,手臂架在桌面上。梧惠下意识往后仰去。许是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殷红又咧开了嘴。这次,她笑出了声,只是音调还是低低的、甜甜的、柔柔的。梧惠想到了一个成语:口蜜腹剑。
“怎么?看你眼神,你不信我。”殷红暂时将烟从嘴边拿开,“我来告诉你吧?仅是我一人就发现的,你的特别之处。”
“好的……?”
“你不会受到我催眠的影响。”
梧惠略微挑起眉毛。
“……这话怎么说?”
“从见面的第一天起,我就试探过。”殷红夹着烟,身体像椅子背靠去,“但是呢……你不为所动,就像看不见似的。指尖的小动作无法对你施加什么,我就换做语言或另外的方式。相较于画面,其他感官的影响对你更有效,但仍不尽人意。你很难受到催眠的暗示。”
梧惠感觉自己应该生气,但还是没这个胆量。最重要的,大概是因为她真的从来没有感觉到,殷红曾暗示、控制过她什么。于是这一切就显得像个恶劣的玩笑。
“你好像不相信呢。”
“我没有太多实感。”她依然坦诚,“难道是说赤真珠吗?我那次做梦不是……”
殷红立刻摇头:“不是。只是普通的催眠。这种手段对大部分人来说,行之有效;但对这座宅院的各位,就差强人意。每个人都有坚定的意志,大家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纵稍有迷茫者,也经历过严格的反催眠训练。”
她是在说白冷吗?不知道。反正梧惠自己没有。
“你很有趣,”她接着说,“你的过往滴水不漏,不像经历过这般训练的人。”
难怪之前她那么多话……原来是想从自己的“履历”中寻找端倪啊。
“可能我先天如此。”她说。
“也的确有人生来就有磐石般的意志。我就见过不少。不过这类人的意志,稍加拷打便会脆弱得不堪一击。人们总是高估自己……实际上,肉体上稍受到些摧残,精神就无法支撑下去。二者向来的一体的,不该分开去看。反之,精神强大、意志坚定的人,身体素质往往也很不错呢。”
梧惠用古怪的眼神看向她。她仍无法读懂天璇卿眼里的笑意。但她知道,自己可绝不想再经历过一次公安厅禁闭室内发生过的事。就算那一次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她都感觉自己的精神要撑不下去了。那到底何来这么一说?
视觉……梧惠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她低下头,佯装思考,尽量不动声色。也许和自己的眼睛有关——她一部分眼睛的组织不属于自己,而是一个历经严刑拷打的、濒死的人。不过殷红好像并不在意她的表现,她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但对你说的平凡的生活……我虽感到十分有趣,却并不想亲自经历。”
“为什么?”梧惠有些好奇,“因为习惯了如今的生活吗?”
“唔。有一点儿吧?你那些事,越听我越觉得悲惨。唉……奢靡的生活过得太久,我可受不了一点委屈。光是活到现在,就已经拼尽全力。若是忙了一天,连一份不应季的水果都吃不上,我会觉得很亏的喔。”
梧惠总觉得她是故意的。
“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要去睡觉了……”
说着,梧惠准备起身。殷红没有阻拦她,只是这样说了一句:
“你知道多少和小莫有关的事?”
梧惠僵了一下,重新坐了回来。不得不说,她刚听到这个称呼时,还没反应过来。
“如果你说的是我想的那个人……”
“嗯嗯。”她欣喜地说着,眼睛眯成一条线,“我年轻时很少去研究所,而一直在外界活动。对于他,我那时也仅是知道有这样一个孩子存在。”
“我没有知道很多。”梧惠斟酌着说,“只听他说过一点儿。他小时候没怎么上过学,像您一样,多是请家庭教师。后来他就去莫老的研究所了。他挺聪明,什么都学得快。”
“他正是这样一个孩子。我与他父亲见面的时候,他提起自己的儿子,会表现出一种安然与祥和。那是一种父亲对儿子的信任。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
“没什么了。最多就是……他没见过自己的生母。他,嗯——他还养过一只猫。”
“你知道他还有个弟弟吗?”
殷红突然这样说了。
梧惠的心里猛地揪了一下。虽然不是毫无准备,但当殷红如此突兀,她还是没防住。她相信自己细微的表情,已经暴露了她知情的事实。这绝对无法逃过殷红的眼睛。
但她并不打算回答。
“知道,还是不知道?”她又问。
梧惠仍以沉默回应。
“呵呵……别紧张,我无意刁难你。”她掐灭了烟头,“你一定知道,他的父亲和弟弟都命丧于多年前的一场事故。之后,实验室被封锁,所有研究人员下落不明。有些人,被自己的国家保护起来,参与其他项目;有些人退出科学界,从此告老还乡。但他们之中,大多数人下场悲惨。除了牵扯到利益斗争与报复的问题外,道德与良心的谴责也在迫害他们。”
梧惠依旧没有说话。这一次,是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多少能理解那些人的困境。
“所以还是没有道德会好受点吧?开个玩笑。那里的资料和器材,基本上都清理得差不多了。我应该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人。知情的一瞬间,我就接手处理了善后事宜。在我赶来之前,应该也有不少资料和样本流失了……毕竟我并不驻扎于此。不过,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毕竟不会再有谁有能力组织起这一切——任何以国家为背景的势力都做不到。”
梧惠稍作迟疑,还是问出了自己的困惑。
“为什么……作为他的儿子,反倒,没有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呢?”
“正因为是他的儿子。”殷红顿了顿,“你也应该知道,他并不是莫老的亲生孩子吧?但我要说,他诚然待他视若己出,这一点绝对不假。而他的另一个孩子——亲生的那个,也就是灾难的罪魁祸首,下落不明。”
“嗯……”
“莫老的人,我见到了,也按照他早就决定的方式处理。但那个孩子,我们只能对外宣称死亡——他的身份很特殊。小莫是知道的,他的弟弟,若是死了,必须做无害化处理。所以我托人带给他弟弟生前的衣物,他在北郊买了一块地。你去过吗?”
“我去过。”梧惠承认。说谎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
“莫惟明的本名,叫做莫隹。”
“……什么?”
“我的老师,按照一些玄学的规则所起,他的弟弟也是一样。隹是惟右边的一半,没有心。隹字曾代指一种鸟……别的我不了解,毕竟是老师考虑的事。而他的弟弟……”
殷红摸了摸发梢,神情略显困惑。
“他的本名,我怎么也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