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家院子的一角,碧荷坐在桌子前,将写满字的宣纸,仔仔细细裁成一致的大小,对折,叠放平整,最大号的绣花针穿着鞋底线,顶着顶针箍将纸张订起来。
温纶将写好晾干的书皮,刷上用糯米调好的浆糊,粘上内页,然后放在青砖下压平。整理书籍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眼前的这一些,只不过是小事情。要不是碧荷的脚受伤,又闲不下来,他才不会把这预留在冬天里的活,提前到现在进行。
不过秋高气爽的,倒也不赖。熊家的院墙高,他站的这个位置也挡风,并不会冷到;比起冬天点了炭盆的书房,空气更好,光线也更足。
担任家里抄书工作的,只有温纶和姚青两个人。其他人虽然跟着学了一点,但是这字还是不行,最起码作为教科书是不行的。
是的,温纶在做教材。科目就两门,一门语文,一门数学。语文书是现成的蒙学,数学书是温纶凭着记忆编的。
借着这个机会,温纶倒是重新体验了一把小学家教。数学教科书也没有用阿拉伯数字和符号什么的,而是问了乌本账房,主要教一些简单的加减。温纶想得很清楚,山民们的要求也不过是更容易找工作,并不是真的去做学问。按照山民们的条件,老实说也并没有能力供给一个人去做学问。
读书是一样十分费钱的事情。温纶在山里面办一个私塾,本来就差不多是免费,扫扫盲也就算了,更多的他也没兴趣。就像一样收养一个小孩,他根本就不会给小椅子提供姚青一样的条件。人有亲疏,再说在别人看来,小椅子这样的孩子能跟着姚青跟着熊家,已经是多少人盼不来的好事情了。
小小的孩子拿着一张方凳当桌子,面前是一本摊开的书,一页纸上一共就四个大字。练字用的沙盘重出江湖,小椅子看一眼书,拿着树枝在沙盘上画一笔,倒也认认真真。
姚青时不时凑过去看一眼,小声指正小椅子的错误。
温纶压下心底的一丝不舒服,重新将注意力会到书册上面来。
教科书是一,还有就是温纶这几年写的许多册子。
要不是整理,温纶也不知道自己这几年写了那么多东西。茶楼里的那些古今轶事,更多的是乱七八糟的计划书,还有模型图纸之类的。
温纶这边正忙活着,汪少爷就上了门,身后还跟着两条苦逼脸的大黄狗。菊花皱脸还黑眼圈,完全没有肩高到大腿的大狗的威猛。
或许是温纶眼中的鄙视太明显,两条原本坐在主人身后的大狗,微微抬起后腿,压着肩胛骨,头微微往温纶的方向探了探,掀了掀嘴唇露出交错的犬齿。
啪!啪!
汪少爷对着大狗的脑门,直接就是两巴掌。
“唔嗯?”大狗抬头委屈地看着主人。
汪少爷伸手一指门外:“去外面站着!”
“哼!”两条大狗喷了喷鼻子,耷拉着尾巴,转身去了门外。
别说温纶看着有趣,就连小椅子都看着两眼放光。
姚青:哼,没有小小毛驴好玩!哼过之后,小脑袋一转又偷偷往门外看,狗尾巴在那里一晃一晃的。
小椅子见有人来,进门去倒了一碗茶,端出来给客人。
汪少爷谢过后,喝了一口,然后将身后的两个大兜子递给了温纶,白皙的脸皮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道歉:“临江县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地道,还望姚少爷、温先生海涵。”
温纶不吱声。两个大兜子里,一兜子是一件狐狸皮裘大衣,皮毛油光水滑;一兜子是板栗,也不知道他是走进了多深的林子里找到的。
姚青仰着头看着汪少爷。原来就是这个人把他给坑了,看上去年纪也不比他几岁。姚青突然想到熊大说过的关于经营的话,若有所悟。
汪少爷紧张地看着面前的四个人,面上的表情更加诚恳了几分:“这事情汪天成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温先生不要责怪天成之兄长。”
对于汪少爷的诚恳,温纶并不领情,反倒是意义不明地说了一声:“汪少爷的兄长倒是挺有意思的。”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情是一个人做的?
他们家不计较这事,真要计较也不是找汪天成计较,而是应该找贾军师。汪天成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当得起么?这事情往小了说是小孩子瞎胡闹,睁眼闭眼就放过去了。可要是弄个不好,直接就是熊大和龙门关那边翻脸。熊大虽然现在手上并没有军权,可是品级还在,老部下也还在。熊大的老部下又不是只有驻守龙门关的郝大人和贾军师两个人,战场出生入死的情谊,说不准就完了。
汪天成来之前,他的兄长已经跟他阐明了厉害。这也是他的兄长不敢亲自来的原因。这事情只能往小了去说,不能往大了去谈。汪天成想到来之前,他的兄长还信誓旦旦:“放心吧。你才多大年纪,熊将军和温先生都是有见识的,万万不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情跟你计较。”
汪天成准备地挺充分,除了那两大兜子见面礼之外,还掏出了一个信封:“这是天成的一点心意,恳请姚小先生收下。”
姚青没想到还会点到他的名头上,挥了挥手让小椅子将信封接了过来,里面一张是临江县小庄的一成干股,一张是龙州县的一间铺子的地契。
姚青对龙州县熟悉,一看就知道是个地段不好不差的铺子,前店后宅的格局,里面家具之类一应俱全,但论起价格,可能还比不上那件狐裘的一半。
姚青看了温纶一眼,直接将干股划了,老气横秋道:“干股不必了。是姚青自己经验不足,反正我退股的钱,你也已经给我了。”
汪天成舒了一口气。汪家祖上阔过,可到他这一代,就靠着他兄长一个七品的边关武官撑着门庭,早就已经今不如昔。账上的产业虽然看着多,但是赚钱的真心没多少,还要维持庞大宗族的开销和体面,外加家族内部的勾心斗角。所以汪天成在看到姚青的计划书时,就动心了。他也试探过,一步一步,结果人家真的一点反应都没有。后来不知道怎么察觉到了,他也将本钱添了一成利返还,自以为还算厚道,可没想到自己竟然捅了个马蜂窝不算,还将最大的靠山给自个儿推了。
要是他早知道姚青的背后站着的人,他就是拿出这一成的干股白送也干啊!现在可好了,他就是白送,人家也不收了。也幸好,姚青还是收下了铺子,那就是代表着这件事算是翻篇了。
温纶看了一眼姚青:“东西收好,拿着这间铺子练练手吧。”
姚青红了红脸:“是,先生。”
温纶招呼了一声汪天成:“过来。”
汪天成一愣,还是老实走了过去:“温先生有何吩咐?”
温纶指了指桌上的文房四宝:“照着写两个字看看。”
汪天成照着做了。
温纶一看那字,再抬头看汪天成的表情就和看汪天成的狗一样嫌弃,想了想道:“咱家还缺个门房,你把东西收拾收拾,搬过来。”
门房?汪天成又是一愣,可他反应不慢,立刻就答应了下来,三步并两步地去收拾东西了。
门房?碧荷手上的动作也是一顿。熊家的房子重新建了之后,大致就是一个四合院的格局,进门是两间倒座房,平时倒是能住人,可是:“那儿可没炕。”现在还好说,等到寒冬腊月,那里根本住不了人。
温纶低头看了碧荷一眼,直把小姑娘看得脸色通红。
温纶丢下一句:“女生外向。”看到个小帅哥就帮着人说话,小姑娘太好骗,这不行。再说没炕怎么了?习武之人身体强健着呢!那个汪天成还有两条狗呢!
温纶说家里缺门房也不是瞎说。只是他家的门房是个临时工而已。
像今天这样,家里就留下温纶一个大人带两个孩子,外加碧荷一个伤患的日子,还要保持几天。如今村子里人多眼杂的,说不准有个把不长眼的,到时候有个万一就晚了。现在这个汪天成还挺划算的,只要包吃住就行,不用付工资,还附赠两条狗。
温纶一走,姚青也停了手。他到底人小,写了那么久,手已经很酸了。
他拿出地契看了看,喃喃:“赚钱……让穷人自己赚钱……”
小椅子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家的小少爷,自家小少爷干什么事情都好厉害!
碧荷将姚青抄写晾干的纸拿过来,仔细裁剪装订,想到那位将她从山里面抱回来的少年郎,她低下头笑了笑。她这种身份,有什么可想的呢?
汪天成的速度很快,进门的时候,温纶已经进屋了。两个豆丁太矮,看不到。
娇滴滴的小姑娘坐在桌子前,低眉浅笑的样子,让汪天成再次击中:“姑姑姑姑娘……我我我住哪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