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乓”
子弹击碎了房顶的石灰层,留在了水泥楼板里。
它差一点儿就命中了炸弹,触目惊心的弹洞在炸弹几毫米外冒着青烟,石灰粉末不停地往下掉落。
…唐,打到炸弹的话,炸弹会立马爆炸的,你想让我们全死在这儿吗,张丰毅瞠目结舌,在他的印象中,唐貌似可不是这么没脑子的蠢货。
唐把瓦尔特P99的空弹匣退出,填好新弹匣,调整枪口弹道的方向,连续不断地开枪。
“轰隆”又一枚炸弹爆炸,但不是由唐的子弹引爆的。
浓郁的烟气从墙角弥散开来,和之前一样的沉重碎裂物砸落,闷声砸压在下面蚁聚般的受困者的肉体上,张丰毅只能看到他们猛然睁大的瞳孔,因为嘴被胶带封上了,他们死前连声音都未能发出,碎裂物砸到他们身上,像砸到棉花填充的布娃娃一样。
张丰毅加快了速度,他不断地给聚拢来的、尚有求生意志的受困者撕开胶带。
然而受困者中,还未放弃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更多的人疲软下来,瘫在地面上,他们的体力已经耗尽。从厂房深处向楼梯口爬行十多米,不异于一场长跑。谁知道下枚炸弹什么时候爆炸,张丰毅必须全力以赴,有时候他都觉得他像是地震中的救援人员,要救的人那么多,恨不得自己多长几条臂膊。
张丰毅偶然瞥见唐竟离开了他,径直朝墙角的炸弹前行。她的步履坚定而沉稳,给人成竹在胸的感觉。张丰毅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送死吗…张丰毅嘴角微抽,也许她实力太强,活腻歪了。
唐走到炸弹的正下方,仰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深黑的半球状固体,抬手射击,“乓”的一声,炸弹上方与屋顶粘连的石灰层终于完全破碎,炸弹笔直地朝下坠落,唐早有准备似的抬手接住它,又轻又稳。
那蕴含着足以炸穿十五公分混凝土的能量的小玩意儿居然就那么落进了唐娇弱的手心里,她平静地走近窗户边,从厂房里拉开窗户,像丢弃垃圾似的把炸弹扔到了窗外。
半圆状深黑固体物在距工厂楼房底端二十米外的位置触地,“轰”地爆炸,于触地点留下放射状的漆黑焦痕。
由于环境空旷,其实际造成的影响与鸣放大型礼花并没有多大区别。
张丰毅一脸震惊地目睹了全过程,都忘记了手上撕扯胶带的动作。
等回过神来,他才继续原来的工作…也是,唐怎么会没有主意呢,她的一切行动都有自己的理由,她可是顶尖的杀手…在受困者艰难、感激、饱含生之庆幸的目光中,张丰毅擦干额头的汗珠,像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般一心救人。
…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明明是来杀人的,为什么要救人。莫名感觉我做的事好崇高啊,是不是应该给我加个天使光环之类的特效,张丰毅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假如说唐是团队里的输出主力,他张丰毅就像个游戏中自带疗伤、治愈的弱辅。
唐走回原来的位置时,厂房里最后一枚炸弹猛烈地爆炸了。
崩裂的砖石再次从头顶上坠落,处于炸弹正下方的受困者直接承受了巨石的砸击,眼神呆滞地一一痛苦死去,大小不等的水泥楼板块将他们的断肢、血液和尸体统统地完全掩埋。
与此同时,三楼开始如暴风雨中的航船般剧烈颠簸、摇晃起来,它的四面承重墙被炸断三截,剩下的一面支撑着四楼的地板,也岌岌可危。灰尘飞扬,烟雾笼罩下一片愁云惨淡,鲜血的气味清晰可闻,冲进张丰毅的鼻子里。
他细数了下,除去已获得解救的受困者,侥幸未死未残的只剩十三个。唐强制命令他丢下那些伤残的受困者,如果带着他们一起前行,等于多了新的负担。
唐有能力救人,甚至能救下在场的所有受困者。但她要先保证她和队员的安全,以及任务完成的可能性,所以她只能救一部分人。真要讲来,受困者的生命对她来说,和空地上的枯草一样,没有任何价值。
唐救人也只是随手而为,她又不是武警、医生或是军人,没有义务去专注于拯救脆弱的生命。
为最后还活着的十三个受困者解除了束缚后,满脸尘埃的张丰毅站了起来,他能明显地感受到废墟上方空气中充斥的那股伤感、绝望、悲哀、不舍的氛围,它像是死者临死时复杂情绪的投射。
狰狞的血泊染红了毛糙的水泥楼板块,坠落的楼板块下全是柔软的尸体。
因重物落地而震动的楼层慢慢地稳定下来,因为四楼地面、三楼墙壁该崩溃的地方都坍塌完了。
“新手,撤退吧。”唐的语气懒懒的,与刺杀任务无关的事一向是提不起她的兴趣的。在张丰毅救人时,她已确认过上面楼层的情况,那些楼层里没有人,所以离开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唐独自走下楼梯,留下张丰毅在满目狼籍的厂房中驻足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这里究竟死了多少人,但地下的暗红色鲜血仍在以缓慢的速度持续不断地冒出,印染布满细微孔洞的水泥楼板。
张丰毅在不知不觉中,走出工厂的楼房。
唐在铁门外等候,听到他的脚步声响起后,她便径直向工厂楼房群的更深处走去。他们要去寻找监控室里的值守者,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值守者们为什么没有及时引爆炸弹。从值守者的角度看--张丰毅开始习惯老男人说的思维方式了--那样更能够干脆利落地清除入侵者。
事实上值守者的反应非常出人意料,最初他们只引爆了一枚。
在通过监控探头发现唐能阻止他们后,值守者们这时才采取了必要的措施--引爆剩下的三枚炸弹。但其实,他们已经晚了,炸弹根本威胁不到唐和他张丰毅了,受困者也有一部分成功逃出了。
他们为什么不立即引爆炸弹呢,是因为骄傲轻敌,还是因为那个人的指令,亦或是别的原因。
最好逮住个值守者,严加审讯,张丰毅暗下决心,咳,终于轮到我审讯别人了,可以跟唐申请下,有唐在,肯定能逮住。
咦,怎么感觉有点像抱大腿。
………
张丰毅和唐,在高楼间的柏油路上行进。
阳光渐被阻挡,气氛变得阴冷、湿润、黑暗,工厂里寂静得诡异。
张丰毅浑身蹿起鸡皮疙瘩来,工厂深处的环境让他感到不适。他看见了那些挺直矗立如巨兽般的钢铁冶炼设备,这些曾经烧得火热、年产上百万吨钢材的大型设备就竖在厂房外面的阴影中,通体冰冷而肃穆。
“砰”仿佛巨人在天空中敲击战鼓,进入工厂深处的张丰毅顺着突如其来的声音回头望去。
一栋楼房的楼层霍然炸开,满含尘埃的灰雾腾起,楼层墙壁如松脆的威化饼干般轻而易举地折断,被上面的楼层轰然压成粉末,那一楼层眨眼间消失。
紧接着,“砰砰砰”更多的炸弹爆炸声响起,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混浊的灰色云团在爆炸的楼层间凭空产生、膨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消逝,张丰毅在楼底都能闻见充满刺激性的粉尘味。
极端安静的环境、接连爆炸的楼层,让张丰毅脚步虚浮,心中生出种世界将要崩裂的悚惧感。他想到之前待过的楼层既然全是受困者,那么可以猜测刚才那些爆炸的楼层,也是一样的。
他的脑海中即刻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厂房里熙熙攘攘的人都被捆缚手脚,听到炸弹炸响便仰起头观察,而头顶上坠落的楼板在他们惊骇的双眼中越放越大。
…不管监控室里的值守者出于什么目的,使他们刚开始时仅引爆了一枚炸弹,他们开始时必定对张丰毅和唐充满轻视,认为张丰毅和唐根本对他们构不成任何危险。但事情随后的发展超过了他们的预期,迫使他们接二连三地引爆厂房内剩余的炸弹,最后甚至不惜弄出极大的动静,引爆工厂内设置的全部炸弹。
那同样也意味着,工厂内关押的居民中,除张丰毅解救出来的少部分人,他们全部被压死在了倒塌的楼板下。
死亡总数至少有数千人,张丰毅相信在这种毁灭性的打击下,不可能有更多的幸存者了。因为房顶和地面应该是等面积的,崩裂的楼板砸压下来的时候就像在密闭容器中挤压活塞,所有的受困者都将被压成纯粹的血水和肉泥。
遇害的受困者也许咋天还在愉快地和家人欢歌笑语,今天却就在悲观绝望中粉身碎骨地死在了崩塌的乱石中,连全尸都找不到。
那个人丧失了人性吗。
究竟是怎样无情、冷酷、残忍的狂人,才能在一念之间为数千人判下死刑,结束他们的生命。究竟是怎样沉着、睿智、客观的大脑,才能亲自导演出这样的人间惨剧、悲剧。究竟是怎样的疯子,才能把真实的他深埋于面具之下,直到最后方暴露出他偏执的真面目。
是什么遮盖了他观察世界的窗口,是什么让他丢失了人类共有的怜悯之心,又是什么使他走上了这条,必将断送全市市民包括他在内的不归路,张丰毅不住地想。
他捂住自己的脑袋,因为他的脑海中正不停回荡着受困者们垂死的哀嚎,尽管那只是他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