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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丽江之后,霍子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木代去省会求医。

打听了又打听,找到当时据称最好的大夫,何瑞华。

那时候,何瑞华还在医院就职,拖亲沾友的病人很多,对木代的事情不算特别上心,而且,木代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比之那些真正呼天抢地要死要活的病人,她正常地可以被颁奖。

何瑞华觉得,霍子红的担忧,只是青春期少女家长的杞人忧天罢了。

他建议说:“这样吧,你们做家长的留心她的日常举动,最好能有音像的资料,这样一来有证据,二来我们分析起来,也比较好办。”

罗韧的目光,落到霍子红手上的那盒老式录像带上。

四四方方,黑色,过时,老旧,尘封一段影像。

何瑞华说:“先放一下吧。”

还以为会推出老式的放映机,原来不是,何瑞华已经安排人把影像转换成了电脑视频。

显像。

像素并不好,模糊的,带着电波的杂音,时间是晚上,屋里黑着灯,隐约能看到床的轮廓,还有床上的人。

床头灯忽然亮起,木代从床上坐起来,光着脚下床,似乎是要去洗手间,但是才走了两步,忽然坐下来。

盘腿坐到地上,呆滞的,不知道当时霍子红把摄像机安放在什么位置,这个时候,竟正对着她的脸。

罗韧看木代。

她那时候是小,真小,直发,脸上带着稚气,细细的胳膊,清瘦的身条,胸部已经开始发育,微贲的弧度,睡衣勾勒出青涩的身形。

如果现在他称木代是“我的姑娘”,那个时候,要叫“我的小姑娘”了。

木代抹眼泪,在哭。

克制的哭,尽量不发出声音,小脸皱成一团,拿衣袖抹眼泪,哭一阵停一阵,喃喃地说:“我该怎么办啊。”

罗韧想伸手出去,摸摸她的头发。

这世上的事情,往往不是是非分明黑白有度,左右结构的“对”或者“错”字描摹不了人情百态,霍子红的追述,即便拿到罗韧面前,他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去理清,何况是那时候的木代。

没人教她,也没人引领,她认为自己有罪,霍子红让她认罪,沈家已然当她罪大莫及,这罪,就算是已经坐实了吧。

她伸手往枕头底下摸,抽出来一把刀子。

家常的水果刀。

罗韧看到,她拿着刀子,先在手腕上比划,又在咽喉处,最后,刀尖对着心脏,持刀的手一直发抖。

罗韧的心收紧,身子前倾。

然后,她眼一闭,右手一紧……

罗韧觉得耳边嗡嗡的,明知道自杀绝没有成功,那一时刻,还是呼吸一停。

木代忽然睁眼。

眼神狠戾,神色几乎称得上是尖刻了。

她负气似的,咣当一声把刀子扔远,厉声说了句:“关你什么事!”

罗韧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她是对那一个木代说话。

她语速很快:“又不是你杀的人,关你什么事。你也差点摔死,好不容易捡回条命,难道还要赔上去?”

胸口起伏,气愤难平,像阴郁的黑暗少女。

炎红砂说的没错,木代自己也猜出端倪,双重人格。

罗韧转头看霍子红:“木代可能有双重人格这回事,我其实已经猜到……”

霍子红说:“还有一小段,看完它。”

木代的表情转换,忽而柔弱痛苦,忽而狠决桀骜,罗韧不想再看,怕看多了,这种印象挥之不去。

好在,看时间的显示进度,快播放完了。

就在这个时候,木代忽然抬起了头。

她表情平和,双目微微眯起,眉头微蹙,像是厌烦,又像是嫌恶。

她说:“你们两个,别吵了。”

视频就到这里,戛然而止。

屋子里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张叔的水果塑料袋又在哗啦啦的响了,全然的噪音,让人想把那兜水果扔到地上,狠狠踩的稀烂。

罗韧说:“我对心理学没什么研究,如果解释的话,请用我听的懂的说法,尽量通俗。”

***

何瑞华首先坦诚一件事,关于木代异常的证据和影像资料,罗韧看到的,就已经是全部了。

全部?只是这段视频?

罗韧觉得不可能:“然后呢?”

“然后,她就以我们都想象不到的速度,治愈了。”

“治愈?”

何瑞华先生尴尬地着重发音:“自愈,自己治愈。”

他拖开椅子,从那张厚重的书桌后起身,拉过一边的白板,用荧光笔在上面画了三个圆圈。

第一个最大,里头写了个“隐”字。

第二个适中,里头写了“木代”两个字。

第三个最小,里头写了“2号”。

罗韧看向最大的圆圈:“那个是主人格?”

“是。”

“一个这么多年都鲜少露面的人格,是主人格?”

“有些人从不露面,幕后操纵,控制整个帝国。有些人忙前忙后,只是御前行走。主次不看露面次数,看势力比重。”

如果是平时,这样的说辞,罗韧大概会笑一下,但是此时、此刻、此地,没有心情。

何瑞华说:“可供分析研究的资料太少,很多是我的推论。你听来参考,可以不相信,欢迎一起探讨。”

典型的知识分子口吻。

罗韧点头:“你说。”

“我想,你同意这样一种说法,人的本性渴望存活,这种渴望甚至存在于无意识中。就好像,有些说着已萌死志的人,车子撞来,还会下意识躲避。”

罗韧同意,对这世上大多数人来说,死,还是要付出很大的勇气的。

“因为存活的渴望,所以人有自救的本能。如果追究到极致,饿了吃饭,渴了喝水,都是一种自救。”

罗韧静静听着。

何瑞华看那块画板:“木代当时,是一种自救。”

“以她那时的年纪、面对的压力,如果继续下去,很可能不是死就是全盘崩溃,所以我认为,她在自我的认知里,形成了一种攻守策略。”

“主人格,带着这种压力,或者称之为罪孽的感觉,隐藏,也可以说是沉睡。”

罗韧沉默,以木代的日常表现,确实看不出她是受过强大心理创伤的人,她单纯可爱到近乎简单。

罗韧忽然想到木代被泼水煮鱼那一次,当时泼她的女人,很可能是沈雯的家人。

他沉吟:“但是木代,并没有忘记八年前那件事。”

何瑞华说:“我个人倾向于觉得,这是一种策略。如果她完全忘记,反而出问题,因为那就属于明显的精神异常了。”

他谨慎的选择措辞:“她记得,但这种罪孽的影响不深刻,如果说以前是深入骨髓,现在可能只影响皮层,也就是说,只有当事情被提起、或者临到眼前,才会对她引起心理波动。她自己为自己创造了八年多的宽松空间,这也是一种逃避。”

罗韧无法反驳,木代被泼那一次,确实当时的表现很异常,但也必须承认,后来她恢复的很快。

类似反弹。

何瑞华继续:“然后,主人格把两个次人格,推到幕前。接下来,类似自由选择……”

他用笔尖点了一下写有“木代”的那个圆圈:“这一个胜出。”

罗韧问了句:“为什么,感觉上,2号更精明强干一点。”

何瑞华点头:“不错,但是还要加上几个形容词,自私、利己。”

“从录像带视频里可以看出,2号是完全自我的,一切从自我角度出发,不顾及责任、道义,人毕竟是社会性的,这样的性格在普罗大众里,很不受欢迎。”

罗韧想起在五珠村那次,和老蚌斗的凶险时,木代忽然不见了,他后来循着哨声,在很远的海域发现她。

何瑞华的描述没错,2号的唯一目标是带木代脱离危险,至于当时还处在险境中的罗韧或者曹严华,她从未想过要去帮忙。

她确实数次去救木代,但她只救木代,她为自己开脱,言之凿凿,理直气壮,说的好像全无责任。

何瑞华说:“但是木代就不同了,你有没有发现,她有一个特点?”

罗韧回答:“她有很多特点。”

何瑞华笑了一下:“罗先生,你仔细回忆和她的相识相处,你觉得,她前后有什么不同吗?”

罗韧想了一下。

是有不同,最初见到时,木代还算是犀利和不驯的,和他有冲突,但是渐渐的,她就是他的姑娘了。

何瑞华提醒他:“你是不是觉得,越来越喜欢她?”

这不是屁话吗,相处的渐入佳境,感情自然是越来越深,如果对看两生厌,还谈什么继续相处?

何瑞华像是看穿了他的心理:“我的意思是,她在根据你的喜好,去塑形她自己,木代被主人格推到幕前,又轻易胜出2号,不是偶然的。她有本事,让她希望喜欢自己的人,都喜欢自己。”

她有本事,让她希望喜欢自己的人,都喜欢自己。

好绕口的话,罗韧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眉宇间开始蕴上怒色,但是说话时,倒是笑着的。

“你什么意思?”

何瑞华平静的说:“我知道你很难接受,对爱人来说,很难接受。”

“你是不是觉得她很乖巧可爱,越跟你相处,就越对你的胃口,你喜欢什么样的,她就是什么样的?”

“她是不是几乎不惹你生气,偶尔发点小脾气,你哄一哄她就开心,不吃你的醋,不犯你的忌讳,一切都好像是按照你喜欢的模子打造出来的?”

罗韧愤怒,又觉得荒唐。

霍子红适时开口,语气柔和:“罗韧,我们现在讨论木代的病情,你不要代入个人感情。何医生说的这些,木代小时候其实已经有一些端倪了。有一个词,或许听起来刺耳,但可以形容这种情形。”

她顿了一下,说:“讨好,刻意的讨好。”

何瑞华咳嗽了一下:“有一种爬虫,叫避役,俗称变色龙,可以根据周边环境的不同去改变自身颜色。这一点和木代的情况有类似之处,她和不同的人相处,表现出来的性格其实是不大一样的,而且因为是次人格,所以波动也频繁。”

罗韧忽然把怒色收了回去,说:“说,你们继续说,说完了,我再发表意见。”

他脸色并不好,往沙发背上一靠,沉默以对。

何瑞华尴尬地和霍子红对视了一眼:“基本上,她之前为什么会出现异样,我们有这样的……推测和讨论。”

罗韧面无表情:“何医生,我想问你,都说医者父母心,你怀着一颗什么心呢?”

何瑞华不明白为什么有此一问,莫名其妙。

罗韧说:“我认同你自救的说法,她在那种环境下,孤立无援,没有人帮助,自己想救自己,把那段往事淡化或者隐藏,并不奇怪。”

“但是……”

他笑起来:“有一个故事,你听过没有?”

他自顾自讲下去。

“有一个精神病人,他的症状很奇怪,每天就打着一把伞,蹲在房间的角落里,不吃也不喝,也不讲话,换过很多心理医生,大家束手无策,都觉得他没救了。”

“有一天,来了一个新的心理医生。他没有问很多,也默默打了一把伞,陪着那个病人蹲在墙角,不吃不喝,也不讲话。”

“过了几天,那个精神病人终于说话了,偷偷问那个心理医生说,你好啊,你也是一只蘑菇吗?”

何瑞华是专攻心理科的医生,当然听过这个故事,但是,他还是不明白罗韧的用意。

罗韧说:“你凭着一段影像、自己的理解,做出一番你觉得合理的,并且可能已经被霍子红认同了的推论。”

“你有去了解过木代吗,有打着伞陪她一起待过吗?她可能也只是一只与人无害的蘑菇,但是你把她妖魔成变色龙。”

又转头看霍子红:“你也认同了这种说法,在你的想法里,木代和所有人的相处都变成了刻意讨好,和你的相处是,和我的相处也是。”

“你身上命案未清的那段时间,你知道木代有多为你焦心吗?你们相处这么久,你觉得没有一点真情实意的成分在吗,只是讨好?你是什么东西,我们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让她去讨好?”

罗韧有点控制不住,霍一下长身站起:“我大概也是精神分裂了,才有空在这听你们乱喷。我现在要见木代,哪位能给指一下路。”

没有人动。

良久,霍子红疲惫地抬头看罗韧,轻声说了句。

“罗韧啊,木代恢复了。”

恢复?什么叫恢复?

罗韧眉头越拧越紧,转头看何瑞华。

何瑞华吃了刚刚一通抢白,脸色有点红一阵白一阵的,见罗韧看他,有些手足无措,过了良久,才伸出手去,指向白板。

那个主人格,那个写了个“隐”字的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