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毅停好车,借着路灯的光,往家属楼走去。
县委大院年代比较久远,院里早期栽下的树苗,早就长成了参天大树,树阴点点,散下斑斓的阴影。
李毅最爱这里的几棵桃树,此刻正是四月天气,粉艳的桃花,开得正欢,在夜幕下娆饶美丽,如一位遗世独立的出尘仙子。
背负着双手,李毅欣赏着这夜的宁静与芳香,偶尔与擦身而过的同事们微微点头。
来到楼道口,李毅正要进去,旁边树阴下猛然冲出来一个人影,来到李毅面前,伸开双手拦住李毅,大声道:“李书记,李书记,我可等到你回来了。”
李毅吓了一跳,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两步,沉声问道:“什么人?”
“李书记,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李毅定睛一看,认出是那天那个纺织厂的工人代表,定住心神,问道:“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书记,我在这里等你大半天了!”小樱急切的说道。
“哦?找我有什么事?”李毅缓缓问,一边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
“李书记,我有十分要紧的事情要跟你说。”
“嗯,说吧,我听着呢。”
“李书记,这里人多,我能不能到你家里再说?”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李毅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点点头,说道:“上来吧。”
进了房间,李毅指了指沙发,说道:“坐吧。”一边放下公文包,脱掉外套,倒了一杯凉茶喝了,看了看她,见她并没有坐下,又看到她有些干裂的嘴唇,又翻过一只杯子,倒了一杯凉茶,端在她面前,说道:“先喝口水,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
“谢谢李书记。”小樱双手接过去,一口喝光了,十分舒心的哈了口气。
李毅笑道:“你就算等我,也不用这么累着自己吧?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
小樱道:“我一直盯着走道,连眼睛都不太敢眨呢,生怕错过你了。”
“呵呵,纺织厂破产工作小组,马上就可以成立,你只要安心在家等着,一切事情,政府都会帮你们完成。”李毅猜她过来的目的,就是要谈纺织厂的事情,率先开口说道。
小樱道:“李书记,今天上午,县里已经张贴了公告,说明了对纺织厂进行破产清算的各项程序以及补偿方法。”
李毅微讶道:“今天上午?今天不是星期天吗?什么人这么勤奋,休息日不休息,跑到你们厂区里去贴什么告示?”
小樱道:“是你们县里来人贴的。”
李毅明显感到这件事情的不对劲,问道:“告示上是怎么说的?”
小樱斜着眼,看着李毅,轻声说道:“李书记,这不是你的命令吗?你现在还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吗?”
李毅正色道:“我这几天都不在临沂,我能做什么事情啊?对这件事情,我根本上就是毫不知情。”
小樱道:“李书记,你莫哄我啊,候县长可说了,就是你下的命令,临沂县里,就数你的官最大,这种命令,不是你下的话,其它人谁也不敢做主。而且,候县长还说了,纺织厂破产,是你一力主持的,整件事情,都是你在主导。”
“候县长真这么说的?”李毅沉下脸来,反问了一句。
“是的,候县长亲口对我们纺织厂的工人说的。”小樱看向李毅的眼神明显变了,仿佛在看一个欺世盗名的人。
李毅倒不在乎一个小姑娘对自己有什么看法,这件事情的诡异之处在于,候正英为什么要摆这么一道?这个家伙,惯会趁自己不在的时间,大做手脚,上次差点把乡企改制的大计划都弄搁浅了,这次又来这么一出戏,他究竟想做什么?
李毅的眼神忽然变得很犀利,射出冷冷的光芒,心想,这个家伙,莫非真要弄得有一方离开临沂,他才甘心吗?
“说说布告上的内容吧!”李毅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小樱见到李毅星眸中的寒光,芳心一跳,说道:“纺织厂使用的土地都是通过行政划拨无偿取得土地使用权的。县人民政府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城镇国有土地使用权出让和转让暂行条例》第四十七条的规定,于1997年4月*日作出决定:自1997年4月*日起无偿收回临沂纺织厂土地使用权。纺织厂破产后,该厂应付职工工资和劳动保险费……”
李毅静静的听着,没有插嘴说话。
小樱道:“李书记,土地权被县政府收回,我们厂本就资不抵债,我们每个职工,没有一分钱的财产分配,也没有一分钱的补偿,就连应得的工资和劳动保险费,还不知道有没有。这岂不是连下岗职工都不如了?”
李毅问道:“公告上面有没有说明怎么安置你们这些职工?”
“没有,哦,有一句,自谋出路。”小樱自嘲的笑了一声。
李毅道:“小樱,这件事情,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小樱眨着眼睛,说道:“李书记,你又在哄我了,这公告本就是你写出来的,这一切全是你的安排,现在你又说不知情,又说一定会给我们一个安排,我实在很好奇,你会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安排?”
李毅对她的怀疑和咄咄逼人,实在有些反感,但对方是自己治下的百姓,现在是有难处来找自己,没理由对她凶巴巴的,只得说道:“这件事情,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你先回去,听我的信吧。”
小樱踟蹰着不肯走,李毅温和平静的看着她,说道:“怎么了?信不过我?”
小樱银牙轻咬,说道:“李书记,我求求你,你收回破产的命令吧!纺织厂那么多的职工,怎么生活啊?”
李毅道:“你言重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大活人还能被生活逼死?工作会有的,生活会好起来的。”
小樱道:“李书记,我今天来,是受了众多老职工和众多好姐妹的重托,前来向李毅书记请愿的,李书记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也没脸回去见他们。”
李毅道:“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样说话呢?纺织厂实在是无路可走,非破产不可了,这又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我也无能为力啊!”
小樱忽然声音一高,说道:“李书记,纺织厂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我们工人每天都在辛苦工作,凭什么你们当官的照样当官,我们做工人的,就要人人下岗?”
李毅道:“小同志,你这个问题,我真的没有办法答复你。我也知道你们工人同志都辛苦了,都尽力了,但纺织厂倒了,只能破产。这么跟你说吧,你们纺织厂不破产,每个负债经营的国营厂都不破产,全靠县财政来支撑的话,我们县政府可就要破产了!我们临沂县就不可能有发展的机遇。国家在县乡两级政府施行国有中小企业改,目的就是为了……”
李毅话还没有说话,小樱语气严厉地道:“李书记,我不管,你们政府要活命,我们纺织厂的工人也要活命!你站在你的立场,只顾自己的生存,我站在我的立场,也只会考虑自己的生存!今天你必须答应我,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我就……”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房间内张望。
李毅看到她的目光,一会掠过厨房,一会看到墙角,顿时吓得不轻,心想这小姑娘不会想以死相逼吧?
“李书记!你答不答应我?”小樱咬牙问。
“小姑娘,你别这样……”李毅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做出一副保护她的姿势。
“别叫我小姑娘,我看你年纪比我还小呢!李书记,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答不答应我?”小樱语气变得十分紧张,脸色也十分激动。
“别冲动,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李毅看到她这种表情,心想千万不能出事情啊,她要是一头撞死在我房里,那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说道:“你这么年轻,又有学历,去哪里找不到好工作啊?千万别想不开啊!你在纺织厂工作才多久?怎么肯为了这个厂子,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牺牲?”小樱道:“李书记,我爷爷是这个厂的职工,我爸爸也是这个厂的职工!我爸爸还是纺织厂的前任厂长,只不过,在一次交通意外中不幸去世,他临死前对我的遗言,就是要我好好读书,毕业后投身纺织厂工作,把我们临沂纺织厂发展壮大!你说我为什么?我这是为了我沈家三代人的纺织厂情结!为了完成我那死去父亲的遗愿。”
李毅震惊莫名,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姑娘还有着如此的身世,临沂纺织厂建厂早,职位又是可以顶替的,父亲退休了,就由儿子来顶职,因此很多职工,两代甚至是三代人,都是厂里的老职工。
工人的感情,李毅当然理解,可是,当这份感情碰上经济发展的理智,怎么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