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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太累了,前朝的勾心斗角本就令他筋疲力尽,游走于万千学堂之间又耗光了他最后一点的耐性。

他的命是用秘法强行续来的,做这等有违天理之事,他自然要担着相应的后果,付出同等的代价。

是以,打过了不惑之年,他便发觉自己愈来愈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每逢夜间,霜月高升之时,他能感受到身上的体温一点一点的尽数退去,整个身子仿若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一般冷得彻骨。

即便是夏日三伏的午夜,他也得盖着那三冬时节的厚棉被,甚至哪怕是这样,他也不会觉察到丁点温暖之意。

与此同时,他见到那些不该见的东西的频率,越发高了。

开始只是眼前偶尔会闪过些模糊而不分明的黑影,渐渐便是完整的人形,再后来,他能看见此间游荡的所有执念化就的孤魂野鬼,而他自己也好似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知道,自己已经算不上正经的活人了——他不曾死,但也未必就是活。

半生半死、不生不死,游离在生死之间,他比那些游魂还要更像是一个鬼。

寻不见归处的鬼。

它们在他耳畔诉说着那些掩藏在它们心魂深处的执妄,说数百年前的京城烟雨,说山中满是青苔的小路如何变成了一抔泥泞黄土,说当年的帝王风姿,讲那时时疫卷席了皇城有何等惨烈。

他听着它们絮叨着数不清的陈年旧事,偶尔也会有来了兴的游魂给他演一场故去风光。

他在其间看到了关山的雪,江南的月,看沉寂在史书中泛黄发烂的册页跃然于眼前……

起初他尚能苦中作乐,与它们研讨着诗词讲述着经书,他的眼界是从未有过的开阔,心情是从未想过的放松,他的学识与对人生的感悟日益突飞猛进,并成了当世不二的鸿儒。

但慢慢的,他忍受不下去了。

他是人,纵然比那些游魂更像是没有归处的鬼,可他仍旧是个人。

没有人能在听它们讲述了几个月、几年乃至十几年的旧事后,还能维持住应有的理智,尤其它们只是一道道不曾解脱的执念。

它们讲出来的,字字句句,皆是那放不下的执念。

干脆又直接。

当然,最可怕的,还是当他与它们相处的久了之后,他愈发害怕正常的“人”。

他半生半死的时日长了,渐渐能看到些拢绕在常人身侧的“气”。

将死之人带着满身漆黑的死气;奸恶者周身一片昏暗灰沉;新生的孩童最为单纯,不带色彩,干净明晰,却极易为他人沾染上一身斑驳。

一切都会改变,活着的人都会变,不变的唯有那些执念的游魂。

这世间的鬼有多简单,这世间的人就有多复杂。

他忽的生出满腹厌倦,那倦意眨眼便将他完整吞没,他的胸口沉闷近乎窒息,他掐着自己的脖子,拼了命也吸不到几口新鲜的气。

加上自己身上的种种异常……他开始有意避开人群,有意与夫人分房而居,待到四十九岁,他便再未与他的夫人同床共枕过。

他选择逃离。

为此,他的夫人曾埋怨过他,她一度以为是自己不够温良恭顺,日夜以泪洗面。

某一日,他在觉察到这点后,不得不与她进行了好一番促膝长谈,将一切与她和盘托出,那日她面上惊诧又惊恐的表情,他到现在都难以忘怀。

好在,她是个极明事理的女人,短暂的惊疑不定后她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将经历浑然转投到了孩子们的身上。

他心中愧疚万分,除了对她的所需之物有求必应外,他着实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那时他不清楚她心下已然积了厚厚的怨,倘若他清楚,定不会将萧府放得那般彻底。

他成为帝师不久,他的父母便双双驾鹤西去,知晓二老去世的那一个刹那,他无端感到一阵轻松——

他做了太傅,且是历经了两朝的太傅,是过了知天命年岁的老臣,前朝的勾心斗角终于再与他无关了,他觉得他总算能安下心来,好好回家看一看他的孩子们。

可当他回到了萧府,看到孩子们望向他的眼神中,有尊敬、有畏惧、有好奇有探究有不满……有世间万千种情绪,唯独寻不到“孺慕”之时,他才恍然察觉,原来他已在他们的生命中缺失了。

对他们而言,“父亲”更似一个冷冰冰的、只存在于书卷之上的符号。

令他们母亲怨怼不快的符号。

他怔愣了许久,待到目光触及他们身上驳杂混乱的色泽的瞬间,他才品出他夫人心底里埋藏着的“怨”。

她年轻时,曾是这京中最为出色的大家闺秀,现在却也行了那条宠惯孩子的歪路,她眼中的是非已然变了样,深宅大院又成功逼疯了一个温婉的女人。

于是他心中的愧疚越发重,竭尽全力地想要弥补他们,想要将行歪了路子的几人拉回“正轨”,可他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失败得彻彻底底。

他的夫人直到咽气那天,也不曾真正原谅过他,几乎定了型的孩子们也不肯做出他认为的、应有的改变。

他们只是学会了在他面前演戏,演成那副他期待的模样。

殊不知,是真是假,在他眼中分明得仿若白纸上浸了一捧墨,隔着十丈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也许这是续命之法带给他的惩罚。

驻足在萧府路上的老人垂了眸,十二年前得那场重病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的寿数终于尽了,以为自己总算能够解脱,却不料一觉醒来他又恢复如了常。

一如数十年前那样。

他明白,他的孩子们偷偷为他续了命,为了那可笑又虚假的富贵。

可祖宗们积累的功德早就消耗了了,现在的代价又能是什么呢?

萧珏忽的笑开,那笑沧桑又带着点说不明的癫狂。

他们大半是把萧府的香火彻底断掉了。

萧氏的基业呀……

到底是毁于一旦。

老太傅缓缓的闭上了双眼,一行混浊老泪悄然自眼角滑落,他放掉了那片纤细而柔软的花瓣,背了手,远去时的步伐略有些蹒跚。

萧府的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了,而今却不知还有几次能走。

他知道时至今日,自己的寿数又一遭要临到了尽头——

而这一次,是真正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