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纯度的金烧熔不致产生氧化现象,因此纯金可以不需要依靠焊药,便可直接将两端熔解接触而接合。
这种熔解又不致于产生氧化层的现象称之为‘走水’,炸珠就是运用这样的金属特性而产生的。
其实除高成色的纯金或纯银可以制作炸珠,其它如铜、铁、锡等金属,因为烧熔后表面即产生氧化层包裹,金属特性不利于走水而熔解凝结成珠,是无法采用这种工艺的。
流传至今数百年,炸珠工艺越发精湛,有不少鬼斧神工、巧夺造化的精品出现,看看这个‘金掐丝嵌宝海棠形五福捧寿粉盒’,再看看这个‘鸿雁衔枝纹金质梳背’,是不是精妙绝伦?”说着,他爱抚地摸摸这个,摸摸那个,仿佛在抚摸情人裸露的肌肤。
看到这一幕,乔木打了个寒颤,脑中油然想起“恋物-癖”几个字。
唉,不能不感叹,朱文热爱制作金饰远胜于考科举中进士,或许她老娘的愿望“文”会让她在制金行业上达成。
赵瑾瑜见朱文对制金工艺如数家珍,就明了了她的痴迷,也总算能理解为何要放弃科举,转而全力经营家里的金铺了。
不管是谁,能痴迷某个行当并致力于将它发扬光大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做并能做到的。
把玩了一会粉盒及梳背,朱文恋恋不舍地将她们收入包装盒中,这是朱家送给郑贵君的寿礼,万不可出错。
“这两件金饰都是我亲手设计、制作的,实在花了不少心思。”朱文低声道。
乔木见她爱不释手、肉痛不舍的样子,忙问:“你打算送这两件东西给郑贵君?”
朱文这才正色道:“郑贵君专宠十数年,又有女儿傍身,作为金铺的东家找不到比这更好的靠山了。”
赵瑾瑜抿了口茶润润喉,道:“通过内监呈上去的吗?哪一个?”
朱文迟疑了下,道:“陈炬。”
赵瑾瑜端着茶碗,尖声道:“是她?你可知道数年前就因为她献给郑贵君一本《闺范图说》,引起后来的一场党争,搞得不少人去官夺职?”
朱文点头道:“不错。但陈炬献书与后来的党争相差了近十年,不是陈炬的错。最关键的是陈炬与太女及郑贵君关系都不错。”
乔木摇头道:“两头下注?更糟了。”
朱文忙摇头道:“不是,她现在任东厂都督。”
赵瑾瑜沉吟道:“看来朱师姐下了大血本,陈炬可不好接近。你家惹上谁了?问题挺严重。”
朱文摇摇头,不肯说。
气氛一时有些紧绷,大家对当前的局势很担忧,不知会不会影响此次科举录取。但尽管如此,也帮不上什么忙,更不知道朝中的隐秘。
朱文又道:“大乔,明天一大早我就离开,房子已经找中人办妥。”
乔木很意外,忙道:“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出去?可是我哪里有慢待?不妨直说,好叫我明白。”
朱文连忙摆手道:“莫要小题大做。住在这里一切都好,只是一旦我同东厂、贵君走得太近,定会被人察觉,对你和赵师妹的名声不好,莫要影响了科举。”
乔木转念一想,确是如此,还没考中进士,就先跳进势力圈子,不是明智之举,就看了看赵瑾瑜。
赵瑾瑜沉吟道:“朱师姐住在这里确实不太方便,有个隐秘的住处对她上京的目的有好处,就按照师姐的打算来安排吧。”说着,又转头对朱文道,“朱师姐,一旦发生什么事情,还请不要客气,与我二人联系。即便没有能力解决,帮你跑跑腿还是可以的。”
朱文哈哈一笑,道:“师妹莫要说见外的话,有需要,我自会来寻你们。同样,如果你二位有什么不方便亲自走动的,也莫要与我客气,直接让人告知即可。”
乔木赵瑾瑜忙不迭地点头。
朱文随后告辞回房,说要安排些事情。
看着她的背影,乔木道:“没想到朱师姐竟然上京来打点,吏治已经糜烂腐败至斯?”
赵瑾瑜道:“你莫以为朱师姐家只有一个金铺,其实朱家在南郡财富虽然不及玉山镇的沈家,却也在经商人家里排在第三,还是长洲镇的首富,清波门处的码头有近半是他家的。”
乔木听了这些,才吃惊地道:“原来如此,难怪被高官盯上了。”
赵瑾瑜微微点头道:“朱家的一位靠山前不久倒了,这才是她急匆匆来京的原因。”
乔木惊道:“赵师姐,你不会‘家有大只佬’吧?”
赵瑾瑜道:“外祖家有人在朝,不过外放,并不在京。她叮嘱我要去拜访几位长辈,我已经安排人送了礼物并拜帖,尚未得到回音。不过,也就这几日吧。”
乔木道:“那再好不过,恩师也安排我去拜访几位旧友,今天才接到回帖。”说完,突然拍了下头,嚷道,“哎呀,那个让我捎信的老妇人你还记得吗?完全忘了信的事,这个还要跑一趟。”
赵瑾瑜也奇怪地道:“我也忘了,似乎你不说,就没有经历过一样。”
乔木想了想,才道:“或许是一种让人失去记忆的法术。不过,这法术想必没有施放在我身上,我的确是忘了送信的事。”
赵瑾瑜想到乔木每次要拆信,信封四角就变成吐信子的蛇,就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那老妇人应该有些道行吧。”
乔木点点头,只不知那人究竟什么来路。
说来不可思议,看过不少修真小说的她可是知道许多修行中人为了天材地宝会杀人夺宝,连对方灵魂都湮灭的,真不知道当时胆子怎么会那么大,没有一点戒心,相信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简直不合情理。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老者居然给她们饮用了石乳,如果所猜不错,那可能就是修真至宝灵乳,只不知是多少年份的。
想到这里,心里一惊,这确实不合那些小说里写的情节,莫非这只是诱饵,事情还没完结?又或者是陷阱?可,为的什么?明明她们三人都得到了好处,没有人受损。
不对,有一个人受损了,就是何足道!这莫非是套路何足道的?肯定如此了。
乔木心惊不已,现在回头再想整件事,很多地方不合情理。
比如,那老者是偶遇还是一直在等着她们?
再比如,老者如何确定她能让何足道给予救治病鹤的东西?
老者要求的一定要三世为人者的血真得只能是何足道的血吗,或者仅仅是个借口?还有何足道最后给的小瓶,里面真得是他的血吗?
脑中电闪雷鸣,一个个想法冲击着乔木,让她心绪起伏不已。
何足道似乎与原身相识,故而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这让乔木心虚不已。
当初醒来的时候,并没有得到原身全部的记忆,都是些碎片化的场景,而里面并没有何足道,这让乔木无法确定两人的关系。
如果乔木与何足道交往过密,不可能没有一点记忆留存啊。
可如果不是交往甚笃,何足道怎么会予取予求呢?
血这玩意谁会给一个不熟的人呢?哪怕有救治病患的幌子,至少亲眼看到才有可能给予吧?
还有那酱肉饭团,明明是她爱吃的食物,就连口味都一模一样,这难道不诡异吗?
不过她不记得认识何足道这样的人啊。
难道何足道曾经穿越到过以前的时空?呵,乔木被这个想法惊到了。
越想越纠结,抓抓脑袋,又拍拍前额,暗想,“随他去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脑中想法虽多,耗费的时间也不过瞬间,乔木抬起头来才发现赵瑾瑜正奇怪地看着自己。
“怎么?”
赵瑾瑜道:“刚刚喊了几声,你一直在神游。”
乔木干笑两声,道:“哈,哈,我在想遇到的那个老妇人,她出现的有些诡异,我们居然没有一点防范,就跟着对方回家了。好在不是歹徒,哈。”
这下赵瑾瑜的眼神更奇怪了,欲言又止:“你……你现在这样想不是太迟了吗?”
乔木又“哈,哈”两声干笑,忍不住拉拉耳垂,“拜托不要再发烧了可好?”
乔木只好转移话题道:“相必你姨母提起过朝中局势?”
赵瑾瑜微微皱眉道:“不错。朝中党争十分严酷,落败之人动辄抄家灭族,甚至有挖出鞭尸的。”
乔木微微点头,孟不移同她也说过,当今陛下刚登基之时,就把任太女时的某位阁老挖出鞭尸,那阁老家也给抄了,可见本朝没开什么好头。
赵瑾瑜接着道:“大周朝每一代都遵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之国本,只陛下这里有些问题。”
乔木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赵瑾瑜道:“陛下年轻的时候偶然宠幸了其生母身边的宫人王氏,事后却没有给证物,没想到就一次那王氏就怀孕生下了皇长女,亦即太女洛。”
乔木道:“不错,太女确是已逝恭妃王氏之子。”
赵瑾瑜点点头,接着道:“问题是陛下当初是私下宠幸王氏,且王氏有孕后,陛下不肯承认。如果不是‘起居注’有记录,皇长女不会诞生。”
乔木道:“那这皇长女岂不是证明陛下‘私德有亏’的明晃晃证据?也难怪不喜恭妃父女。”
赵瑾瑜赞同道:“正是如此。如果不是当初陛下膝下空虚,王氏又得到太后的庇佑,皇长女未必能出生。尤其是次年郑贵君入宫,专宠二十载,更是于入宫次年诞下皇次女洵。”
乔木道:“想必陛下一直想立心爱之人与自己生的女儿为太女,而不是立证明私德有亏的长女为太女。”
赵瑾瑜道:“作为女人,有这个想法很正常。可作为陛下,这个想法显然动摇了国本,毕竟大周朝自太祖始都是嫡女或庶长女继位。皇夫没有子嗣,陛下就采取拖延战术,想等其薨逝后,封郑贵君为后,这样将皇次女洵转为嫡女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立为太女。”
乔木笑道:“可惜天不遂人愿,皇夫至今还活着,还很健康。”
赵瑾瑜点头道:“正是如此,但皇夫仍然没有子嗣。这就是一直拖到皇长女年近二十才立太女的缘故。”
乔木问道:“既然陛下不肯立太女,又怎么立了太女呢?”
赵瑾瑜道:“这就关系到十年前的一封‘妖书’了。”
乔木道:“不错,确实是‘妖书’,那写《忧危竑议》的‘武东吉’至今没人知道是谁。”
赵瑾瑜道:“陛下想等皇夫薨逝后立郑贵君为后,好名正言顺地立洵为太女,这样的想法瞒不过同床共枕、专宠的郑贵君。郑贵君在这件事上无疑很聪明,为了配合陛下,试图制造舆论,以取得支持。这就涉及到朱兄的新靠山陈炬了。陈炬将大儒吕坤写的《闺范图说》献给了郑贵君,而郑贵君就将这本选录历史上贤夫贞男事迹的书重新编排,将前朝由君晋后的一位马贵君并其在内的十二位男子收录其中,并大量发行。”
乔木叹道:“难怪郑贵君专宠十余年,这份机智聪明由此可见。”
赵瑾瑜颔首道:“不错。这书初一发行并没有引起太多波澜,坏就坏在八年后调任刑部的吕坤为了请陛下节省开支、减少横征暴敛以安天下上了名为‘忧危疏’的折子后,却被吏部给事中戴世衡以郑贵君版本的《闺范图录》为由,弹劾她与郑贵君私下串联,密谋立次女洵为太女,动摇国本。”
乔木道:“这戴世衡不知是谁授意的。”
赵瑾瑜道:“吕坤震惊不已,上折自辩后,因涉及郑贵君,被陛下按下。哪知这事并没有完。有自称‘武东吉’——意思是大周朝的太女武洛一定大吉——的人给《闺范图录》写了篇后来被称为《忧危竑议》的跋文,并以传单的形式在京城分发。
吕坤在《忧危疏》中并没有提到立太女之事,这篇跋文就在此基础上扩展开来,以问答的形式议论历代嫡庶废立,影射国本。
此外,还指责吕坤之所以在《忧危疏》中不提立女是为了讨好郑贵君,而郑贵君重刊此书,就是为女儿立太女之位埋下伏笔,因为重刊后的《闺范图说》中前朝马皇后就是以贵君晋中宫之位的,这分明是为郑贵君摇旗呐喊,为皇次女洵立太女提供舆论支持。
文中还指出吕坤与外戚郑氏并山西巡抚、户部侍郎结党谋立武洵为女。”
乔木撇嘴道:“这跋文一定程度上揭破了前朝后宫包括陛下在内许多人的隐秘心思。”
赵瑾瑜道:“的确。这也是为什么陛下大怒的原因吧。”
乔木道:“是啊,遮羞布被揭开,怎么能不惹怒一朝天子呢。”
赵瑾瑜道:“所以,陛下一边让人隐秘查找发传单的人,一边不得不传旨承认是她赐给郑贵君的《闺范图录》,以期望结束朝中纷争。郑贵君的姨母郑承恩见自己被点名,十分害怕,告发是戴世衡、樊之衡所写,因为在戴世衡弹劾吕坤之前,椒陵知县樊之衡曾上折请立皇长女洛为太女,还叱责郑贵君。陛下于是下令逮捕戴樊二人,严刑拷打,并以结党之名分别嫡戍廉州与雷州。”
乔木道:“不知吕坤后来如何了?”
赵瑾瑜道:“《忧危竑议》被传遍后,引起轩然大波,民间不明真相,纷纷指责吕坤。吕坤蒙受不白之冤,惊惧担忧不已,借病致仕。”
乔木道:“她肯定意识到党争只会越来越炽,不得不辞官放权。”
赵瑾瑜也道:“不错。”
乔木道:“陛下一定十分厌恶戴世衡,连着两次大赦都没有赦免。”
赵瑾瑜道:“戴世衡曾经弹劾过不少人,甚至陛下都被其弹劾多次。这或许就是郑承恩敢向陛下告发她的原因,其实是不是她并无证据。她与吕坤分属不同朋党,这件事明为国本,其实不过是党争所致。”
乔木点头道:“光这一次事件陛下就贬斥了二十几位官员,显见朝中党争的激烈。”
赵瑾瑜叹道:“唉,希望将来我们不要卷入其中。”
乔木心想到时未必能摆脱,成为别人的棋子还是踏脚石都有可能,朝中老狐狸可是个个老奸巨猾。
不过,她并不想打击赵瑾瑜,转移话题道:“还是先温习功课,考中进士再说吧。”
赵瑾瑜笑笑:“不错,想这些为时尚早。”
两人又坐了一会,就各自回房看书了。
次日一早,赵瑾瑜与乔木都各自出门拜访自家长辈的故旧知交,一来打听明年可能的主考官及考题范围,二来了解朝中动态。毕竟,邸报的内容过于简单,让人无法推断出详情及隐秘所在。
二人连着忙了三四天,才将接到回帖的人家拜访一遍。
整个十一月至次年二月,乔木赵瑾瑜两人都在埋头苦读,连春节也没放松。
京城的书店既有邸报抄本,又有历届一甲进士的优秀范文,更有主考官的诗文、书籍出售,端的是丰富。这也增加了乔木的刷题量,让她备受折磨。
好在,转眼到了三月。
此时春寒料峭,只有柳树发出鹅黄嫩芽,一些背阴的地方甚至还有梅花绽放。
不管温习的如何,会试总算到了。
九日,乔木早早到了贡院,尽管有功力护体,还是随众披着毛皮大氅,拎着考篮入场。
这日是个晴天,红日当空,让人的心情也随之明朗开阔。
乔茗将乔木赵瑾瑜二人送入贡院,就回了住处,等九日后再接他们出来。
不管考场内的应试学子如何,京城的人们照样过着日子,除了家有考生的人家,还真没太多人关注。
九天一晃而过,考完试的学子个个面如土色,相偕鱼贯而出,更有不少学子一头栽倒在地,不时有人低呼大叫。
乔木走出来的时候全身乏力,四肢酸软,整个人都被掏空。
乔茗难得见她这副无力的模样,赶紧把人扶上马车,拉回家。
家里已经备好热水、吃食,甚至大夫也请了一位。
乔木挣扎着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衫,又吃了碗热汤面,才回房休息。大夫把了把脉,告知乔茗只是有些劳累,没有大碍,睡饱就没事了。
这会,赵瑾瑜才在随从的搀扶下回了房。
乔茗赶紧让大夫把脉,情况没乔木好,受了些风寒。
两人连睡了两日,才缓过劲来。
没有出门,两人摊在躺椅上,盖着毯子晒太阳。这日阳光明媚,毫不吝啬地挥洒着热情。
乔木懒洋洋地道:“赵师姐,找一日出去踏春吧,相必桃花、樱花都该开了。”
赵瑾瑜慢吞吞道:“这北方春天来得晚。要是在南郡,梅花、桃花、樱花、玉兰次第开放,不知有多美。”
乔木道:“北方还有杏花,南方很少见的。”
赵瑾瑜眼神飘远,低声道:“耦园的鸢尾、月季、蔷薇也正值花期呢。”
乔木看了赵瑾瑜一眼,打趣道:“这是思乡了?哎,你这个样子若是外放做官该如何是好?”
赵瑾瑜白了她一眼,道:“我不信你不想你师傅。说不定夜深人静的时候趴在枕上偷偷抹眼泪呢?”
乔木佯怒道:“又不是奶娃娃,哪里会偷偷抹眼泪呢?”
赵瑾瑜一副“我不相信”的表情。
谁知乔木却说:“我肯定放声大哭。你瞧我那房间的屋顶,是不是有块瓦片没了?那是夜半哭声给振飞的。”
赵瑾瑜看了屋顶一眼,还真有地方缺了块瓦片,正想调侃两句,又不想让乔木得意,只道:“逗谁呢。”
乔木扇子指着赵瑾瑜哈哈大笑,一边笑,一只手还不停揉肚子,嘴里断断续续道:“姐妹儿,你太可爱了,哈哈哈,哈哈哈。”
赵瑾瑜耳根通红,有些恼羞成怒,正要发火,突然眼珠一转,淡然地道:“啊,只不过想博君一笑,看来所料不错,你就喜欢看我发火的样子,这才总试图惹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