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副教授与教授只有一步之遥,可正如原配正房只有一个,小妾却有数个,教授的名额与副教授的名额相比极为珍稀,含金量也更高。
唐牧按下电脑的启动键,在视窗系统的欢迎声中打开上次使用的文件夹,就在这时,他发现一个视频文件突兀地显示在屏幕桌面右上方。
他顺手点了点,一个让人意外的画面暴露在眼前,那是一个本应该被隐藏的文件。他脸色红红白白,来回闪过。罗姒的异常有了完美解释。
唐牧不知道该做什么,是羞愧对妻子、对婚姻的背叛,还是愤怒妻子对他隐私的侵犯。
妻子今晚的平静是他难以理解地,他很清楚妻子遇事如何地歇斯底里、神经质,想到几年前他拒绝结婚时还是女友的罗姒的反应:她暴怒地砸了他的电视,抽了他几个耳光,大骂他是骗子,威胁他说要去院系领导那里告她引诱女学生。
引诱?谁会引诱一个二十七八快三十的剩女?他当时吓坏了,从没见过女人撒泼的他整个人都懵了。最后,他只能采取拖延策略,承诺好好考虑。
有过一次婚姻经历、已经育有一子的他完全不想再投入婚姻的牢笼,明明从开始交往,他就再三表示不会再婚,为什么最后错都在他身上?
他无法理解罗姒的想法。可有什么可考虑的,尽管前妻也很泼辣,但那是江南小女人的温柔小刀,偶尔划破,也仅仅造成几条抓痕,算得上是情趣。
相比罗姒这来自边疆凶猛的鬼头大刀,那可是动辄要人命的。他于是将罗姒的所有私人物品送回了她的宿舍,也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自私的怂蛋。事实是,他总是想得太美妙,以为自己挥刀断情就能和罗姒一刀两断,却没有想过罗姒会不会放过他。
是的,他从不认为在罗姒面前没有话语权。事实证明了他对自己的认识严重不足,以至于领了结婚证几年他还有种懵逼的感觉,怀疑自己的智商被人动过手脚,怎么就莫名其妙地与罗姒领了结婚证。
想想刚结婚的时候,罗姒对他身心的摧残,他就不由打了个寒颤。
作为早慧的代表,唐牧十六岁就考上了沪市一所着名的财经大学,并早早读了硕士学位,一毕业就被樟城大学录取,从讲师到副教授,可以说顺风顺水。更是在一次给税务系统讲课的时候,认识了在当地税务局工作的第一任妻子,一个看似温柔多情的江南女子。童子鸡的他被这个已婚育有一子的女人勾地神魂颠倒,遍尝爱情的甜蜜与酸涩。
不过不管怎样,女人离了婚,带着儿子嫁给了他,婚后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可好日子不长,随着樟城不断的扩大快速发展,妻子开始嫌弃他挣钱少,没出息,两人争吵越来越多,最后分了居。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罗姒,一开始交往就挑明不会再婚,不想也不愿。
女人还不都差不多,不管爱上你的时候如何甜蜜,不爱你的时候就弃如敝履,转身就走,毫不留恋,哪怕给你生了儿子!他认为需要的只是床伴,只要能获得性的满足就可以了,付出感情他不再情愿,也不需要什么女友。
这也是他认为从没爱过罗姒的原因,第一任妻子榨干了他所有的情感,以及对白首婚姻的期待。或许在很多年后,他会爱上罗姒,但绝不会是在现在。
他相信罗姒也不爱他,她只是在合适的年龄嫁给了一个外表还算光鲜的“教授”而不是他唐牧。
与罗姒结婚后,一开始他并未上交银行卡,他与前妻的财务就是分离的。他那会沉浸在否认自己是个失败者的深潭里,投入了全部的资金炒股,期望能一夜暴富,让前妻刮目相看。不仅如此,还替前妻的姐妹操盘,扬言赔了他贴。
想想那会的他还真是心理脆弱,幼稚不堪,唐牧自嘲地笑笑,为曾经的虚荣、软弱、傻气不齿。可那就是自己啊,无从否认,无法否认。
随后,欠了许多外债的他被了解了事实的罗姒一顿拳打脚踢,他得承认,身高不如罗姒让他颇吃了些苦头。在那之后,他的所有银行卡都被收缴了,每月只有三百块零花钱可领。
起初,他很不爽,从没人这么管过他,罗姒凭什么这么管他。
罗姒说了,就凭她是他妻子,就凭他们现在在一个户口本上,就凭他们现在组成了一个家庭。他很憋屈,却只能无奈接受。
罗姒理财能力让他惊叹,短短十年,他们不仅还完了所有的外债,还贷款买了两套房子,供大儿子读了大学,将小儿子送进重点小学。自此,他彻底服了罗姒,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妻子的话真的该听。
他不能不承认,他性格里有冷漠自私轻浮浮夸的一面。
罗姒怀孕后,他一度很漠然。要知道算前妻与她前夫的儿子,加上罗姒肚子里的孩子,他有三个孩子了。不想再生儿子,有个女儿也许还有几分新鲜感。但他没法拒绝罗姒,谁不想要个亲生的孩子?
不然前妻为什么还给他生了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呢?没想到,罗姒生的还是儿子,对这个孩子他一点激情也没有,毫无期待。
罗姒就不同了,对儿子爱若至宝,很小就规划好了让他出国留学读名校的人生。
为了多点收入,唐牧经常接校外的各种培训班,讲到咽喉红肿,算是拼了老命。
如果不是为了多挣点外块,他或许也不会一步步滑入深渊。背负着各种压力,也是他偶尔出去偷吃一下的原因,他很需要透口气。
至少在那些床伴的眼里,顶着大学教授头衔的他还很高大上,让人景仰。他非常需要别人偶尔投射的憧憬仰慕的眼神,以证明自己是个不算失败的油腻中年人。
唉,唐牧坐在电脑前叹了口气。他不知道罗姒在知道他出轨后会怎么做。今晚的罗姒让他很意外。他以为罗姒起码会对着她大骂,扇他耳光,扯他头发。反正大儿子上大学去了,小儿子去同学家了,他也不怕丢人。更何况,罗姒从不怕丢人。
他还记得有次请罗姒一个朋友来家里吃饭,吃着吃着,两个人就打起来了,搞得朋友很尴尬。不过那朋友也是个猛人,既没拉架,也没理会,继续淡定的坐在餐桌前吃菜。事后,朋友表示早就对他们夫妻整天打打闹闹的奇葩事儿看得很平淡了。
他和罗姒当时都有些窘。
难道罗姒希望他跑去道歉?不,他不会这么做。也许由于两人间的情感并不如与第一任妻子般深厚,他对与外面的床伴开房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不会再离婚不是吗?找床伴比花钱找性工作者也节约不是吗?
抑制住阵阵心慌,唐牧决定将这“不雅视频事件”搁置。他将电脑桌面上的视频拖到隐藏文件夹里,定定心,唐牧打开WORD文档,开始修改论文,为继续攒“工分”奋斗。
罗姒咀嚼着嘴里的核桃仁,微微苦涩的油脂芬芳里带着丝丝缕缕的霉味,果仁发霉了?她一顿,继续品尝这霉味。这发霉的核桃仁正如此时的婚姻,在时光的侵蚀下,渐渐变得腐朽,一碰就碎。可不管如何,她还是要将这发霉的果仁咽下,默默消化。是的,罗姒决定装不知道,四十岁的人,谁还留恋爱情?更多的是缠绕成团乱得分不开的人际关系、社会关系。假装不知利大于弊不是吗?对于理性思考的中年人来说,很好选择不是吗?罗姒扯扯嘴角,打算放过自己,也放过丈夫。她为她的决定鼓掌。全身一松,似乎这个决定带走了所有的阴霾与沉重,人生其实很容易打发,只要你不要过于认真、过于执着,万事随心,时间就会嚓嚓嚓地向前。
罗姒给儿子夹了一筷子青菜:“小朋友要吃青菜才能长高个,不能挑食。”
儿子笑嘻嘻地说:“爸爸个子这么矮,小时候一定没吃青菜。”
罗姒看了唐牧一眼:“你奶奶家很穷的,你爸爸小时候没有好吃的好穿的,所以他读书很努力,这才考上了海城的重点大学,你要向你爸学习,儿子。”
儿子好奇地问:“真的吗?没有好衣服穿吗?”
唐牧随口说:“是啊,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饭也吃不饱,可不像你们现在,零食饮料都有很多花样。”
儿子点点头,随意地说:“爸爸,刚刚我在电脑上看到你和一个阿姨没穿衣服在床上打架。”说完,低头扒了一口饭。
罗姒闻言一愣,不自觉地看了唐牧一眼。
唐牧听了儿子的话,一口饭从口中喷出,跟着咳了起来,很大声。
他低着头,不敢抬头看罗姒的脸,迅速站起身来,冲向洗手间。他需要暂时脱离这环境,冷静一下。
罗姒僵在那里,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计划搁置的真相就这么简单地暴露在眼前,让她连视而不见也无法做到,这或许就是对她妥协的惩罚。
有时候你越想隐藏的东西就越容易暴露,这是对不诚实的嘲弄。
作为非基督教徒的罗姒感到从没有过地接近上帝。
既然上帝已经给了旨意,罗姒便不再逃避,决定摊牌。随后,她开始认真地吃饭,从没有过的认真,好似吃饭是某种庄严神圣的仪式。
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唐牧总算把气管里的米粒咳了出来,他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手里拿着纸巾擦着嘴,眼睛低垂着。如果他此时看向镜子,就会知道里面的男人脸色是如何气急败坏、沮丧与羞愧。
定定地站在洗手台前,背脊靠墙,良久。
逼仄的空间,僵硬的墙壁,让他有所倚靠,似乎能使他从尴尬的处境中脱离出来,游离到安全所在。此时,他有些懵了,伴着茫然,他真得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罗姒,不管有什么理由、什么借口,与他人开房的视频被孩子看到并在饭桌上被揭破无疑不是什么值得推崇的事,再加上出轨的证据明晃晃地甩到妻子脸上,任何一个有廉耻的男人都无法做到不羞愧。
难以想象,等儿子长大后真切了解了“打架”的内涵该如何看待他这个父亲。或许会鄙夷吧,唐牧颓废地想。他想一直在盥洗室里呆着,这样就不需要出去面对尴尬的处境。是的,你可以说唐牧是懦夫,他也从来没有否认。一个中年男人会有什么勇气否定现在的生活呢?或许悄悄地和人去开个房已经将其耗尽。
“爸爸——”儿子砰砰地敲着洗手间的门,一边敲一边大声喊着,“我要上厕所。”
“去另一个洗手间,爸爸现在不方便。”唐牧慌忙答道。
“我就要上这个卫生间,你快出来啊,妈妈还在等你吃饭。”儿子大声喊着。
唐牧无法,站直身体,拉开门,让儿子进来。
儿子一进来,就双手把他推到门外:“我要大号,你先出去。”
唐牧无奈,只好走出洗手间。他磨磨蹭蹭地走过客厅,走到餐厅,拉开餐椅,坐下,等着头上的利刃落地。
快速看了一眼罗姒,她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夹起一块油焖茄子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看到唐牧看她,罗姒抬起眼皮,向唐牧看去。唐牧立刻垂下头,数着碗里的饭粒。
他一副“我有罪”的样子取悦了罗姒,可罗姒并不打算放过他。如果不借此机会让他认识到问题的严重,以后类似的问题可能不会少。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尽管罗姒知道或许“狗改不了吃屎”,可仍然想给狗拴上牵狗绳,多多少少有些限制。她思索着,想着怎么开口。谁先开口谁在心理上不占优势,罗姒觉得饭后应该在书房认认真真地和唐牧谈谈,在此之前,她决定让唐牧多感受一会压力,这种来自心理、思想上的压力。
“咳——”唐牧作势咳了一声,试图引起罗姒的注意,可罗姒坐着纹丝不动,一口一口吃着晚饭,好像唐牧出轨的事没有揭破一般。连唐牧都有些怀疑,刚才罗姒真得听到儿子的话了吗?会不会她那时正在神游没有听到?唐牧不停找借口,他真得有些害怕面对这面无表情的罗姒。如果她真得发火,反倒不可怕,顶多吵几句,被她打两下。可如果她神色不变,那就意味着麻烦大了,她要么是气得狠了,要么是对他厌恶至极,打心眼里瞧不起他、鄙夷他,而这哪怕不是大男子主义的他也无法忍受。相信没有哪个男人承认他在配偶的眼里是窝囊软弱无能、被鄙夷瞧不起的。他不禁有些烦躁,一会懊悔不该出轨,一会懊悔没把证据藏好,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之是坐立不安无所适从。
一顿饭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过去了,除了中间儿子偶尔发出的声音,餐间只有筷子、勺子碰击碗盘的声音。傻儿子一点没觉察到爸妈之间氛围的诡异,还时不时地耍宝,不过罗姒和唐牧无疑没什么心情给他喝彩。
吃完饭,罗姒起身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无意识地打开电视,不停调着手里的遥控器。唐牧一声不吭地洗刷好锅碗,整理好厨房,默默走到客厅,挨着罗姒坐下。
罗姒扭头看了唐牧一眼:“我们要谈谈。”
唐牧忙不迭地点头,本来不高的他带着这谄媚的表情显得尤其猥琐。
罗姒看着他,想:“我当初究竟是怎么爱上他的?或许从来没爱过,只是一个适合结婚的对象。”她想起曾投入地爱过的那个男人,曾经的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来自霍普金斯医学院有着教授头衔的男人。没错,罗姒也许已经忘记了那人的长相身高,却无比深刻地记得那人的职业、身份。
罗姒让儿子看电视,她则示意唐牧一起到书房。
或许看到了罗姒眼中一闪而逝的嫌弃,唐牧自嘲地笑笑,轻轻拍击了几下肚腩,肚腩在手掌的冲击下晃了晃。他想孔子他老人家就是明智,几千年前就知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亲之则逊,远之则怨”,我早该知道的。他莫名有些悲哀,难道罗姒也要向前妻一样离开自己吗?是自己挣得钱少,还是缺乏人格魅力?他随后想到自己一米六八的身高,凸出的将军肚,圆圆的脸庞,有些上移的发际线,心头一口气泄了下来,这样的形象不就是一个最普通的油腻中年人吗?吸引力何在?一边胡思乱想着,唐牧一边跟着罗姒的脚步走进书房。
两人在书桌前后面对面坐下,区别在于罗姒坐在较高的旋转椅上,唐牧坐在对面较低的沙发上。
罗姒想,我一定要先发制人,以较高的气势碾压他。再加上他本身犯错,相信能很容易达到结果。
唐牧则在想,瞧瞧罗姒的位置,故意比他的高出一截,让他从内心承认弱势的地位,接受对方提出的条件,这条件可能与他的底线无限接近。这是从心理上打击谈判的对手,从“势”上压迫对手,以期让谈判达到预期。坐在高处的人还代表一种权威,这很容易让低处的人服从。
“你如果明天下午没有课,和我一起去做个体检。”罗姒说,语气复杂。
“哦,噢。”唐牧心底一慌,想否认,却又住了嘴。如果这样能让罗姒放下戒备,那就按照她说的做吧。
“这个视频会不会有后遗症?如果被拿去发布在樟城大学网站上,可能造成的影响你想过吗?”罗姒语气沉重。
“……”唐牧再次无语。他觉得作为始作俑者,也许百言不如一默。
“以后你的个人文件还是加个密码吧,避免类似的事情发生,给孩子造成不良影响。如果不能为孩子提供一个好的榜样,也不要树立一个坏榜样。”罗姒叹了口气,说。
唐牧无意识的点点头。他突然想到,上次他有类似表现还是刚工作时在院长办公室的时候,那时的他心情忐忑,怀着期望,希望给院长留下良好印象。唉,从今天起,他就被钉在家庭的耻辱柱上了,或许会一直高高挂起,毕生不能解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呼出,似乎这样就能将胸中的郁气舒展出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只能怪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怨天尤人。
“她是谁?”罗姒终究问出了这个问题。
“一个朋友。”唐牧语气含糊。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保持了多长时间了?”既然已经问出最敏感的问题了,其他的也就容易了,罗姒想。
“有一段时间了。”唐牧低头。
“一段时间是多久?”罗姒不肯含糊对待。
“几年。”唐牧只好胡乱回答。
“究竟是几年?”罗姒坚持问。
“六七年?”唐牧不确定。
“你们多久约一次?”罗姒再问。
“……总共没几次。”唐牧反驳。
罗姒没理会,继续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段时间前。”唐牧小声回答。
“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上升到感情了吗?”罗姒继续问。
“……只是床伴。”唐牧说。
空气凝滞下来,两人坐在书房一时相对无语。
过了一会,罗姒说:“那就这样吧。”顿了一下,她又道,“今晚我睡书房。”谈话就此结束。
唐牧站起身来,走出书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掏出一颗烟,叼在嘴里,正想点燃,突然想到什么,拉开阳台上的门,走出房间,靠在阳台栏杆上,举目远望。
宝蓝丝绒一样的天空镶嵌着几颗闪亮的星星,天空下是星罗棋布的无数高楼,灯光的海洋映亮了半空,那是日益严重的“光污染”。曾几何时,光是温暖、希望、神圣的象征,然而时移世易,过量的光照成为了污染,造成生物环境的改变,甚至是生物圈的崩溃。唐牧不知道他为什么此时此刻竟然会想起这个,或许是因为他的婚姻生活也受了污染,而污染源无疑是他不端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