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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昏迷了多久,醒来时,躺在一处简朴的农家院里。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婆满面慈祥的坐在我床前,手上的墨药发出令人作呕的苦涩味道。

我一时只觉恍惚,竟似还在梦里。心里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干哑,连话也说不出了。

“闺女,你醒了?”老婆婆欣喜道,“来,把药喝了。大夫说你这两天会醒,果然就醒了。”

我皱了皱眉头,却发现,连皱眉都艰难,遂趁了婆婆的药碗,咕噜咕噜的喝进胃里。心下一阵茫然。

苦涩的味道落在心里,涩得我心都空落落的,无处凭落。

婆婆给我擦了擦嘴,将被子掖在我脖颈,“你这是命好,恰巧镇里的官老爷喜得麟儿,给咱穷苦人家施粥施药,你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刚遇着你时,老婆子都快吓死了,全身血淋淋的,骨头断了好几根,老婆子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谢天谢地,你这命算是保住了。”

她站起身,笑意慈蔼的道,“大夫还在村里,老婆子这就给你叫去。”

我睁开眼,瞪着头顶青白的房顶,一只蜘蛛正在房上一角,吐着胶黏的丝。

洗得发白的门帘再次被掀开,然后响起婆婆的声音,“大夫快给看看,今儿刚醒,老婆子想着您说醒了就叫您,就把您请来了,您给看看,可大好了?”

大夫是个四十几岁尖削脸的男子,背着个硕大的药箱,在我身上捏了捏,点头笑道,“骨头长得不错,还得再养养。嗯,脉有些弱,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再静养个把月,我给你换张方子,一会儿你去我那里拿药,过些日子我再来。”

老婆婆千恩万谢的将大夫送出去。

片刻后带回一摞泛着浓重药腥味的草药回来,眉眼都是笑,“老婆子一看你就知道是个有福的,这田大夫本不是这儿地方人,是官老爷的夫人从齐州请回来的,听说在齐州是出了名的神医,千金难请。官老爷的夫人胎像不好,官老爷一脉又是单传,夫人的娘家人就花了大力气才把田神医请过来。前几天官老爷施药,有一个郎中将痢疾诊断成了伤寒,被田大夫看见了,田大夫当即将那郎中骂了个狗血喷头,就自发自的坐起诊来。你这不是福气是什么?”

“闺女,你是哪儿人?前一阵山上闹悍匪,你就是被那伙悍匪伤的吧?那帮杀千刀的,尽知道祸害人。也是恶有恶报,不知道遇上谁的队伍,被打惨了,呵呵,这儿的百姓连着庆祝了好些天!”

我想,一定是安平王的队伍吧。那天被马掀下来,晕迷前,我恍惚听见铿锵铁马奔驰的声音。

彼时,我一腔悲怆,额上的血流进眼睛,将我的视野染得血红。心底却有一个声音不停的叫嚣:怎能让他看见,怎能让他看见。是我自己眼瞎,决不能让他看见我最狼狈的样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耗尽最后的力气,滚进道旁坡下的草丛里。

婆婆熬了粥送到我嘴边,笑道,“闺女,你家还有啥人?”

我摇了摇头。

婆婆叹息一声,“可忴哪,你安心住在这里,这儿就老婆子一人,你在这儿也好跟我做个伴。咱家没什么好吃的,但养活咱娘俩还是不成问题的。”

婆婆喂完我粥,收拾了碗筷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息,“可忴的娃儿,怕是伤了脑子,什么都记不得了,还是个哑子,下次得让田神医再给看看。”说着又回头瞥了我一眼,“瞧着,倒不像是个傻的......”

我,“......”

我开始整天整天的发呆,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一闭眼,就似看见莲莎万剑穿心的样子,鲜血染红了她一身,她却只对着我笑。然后是厉鬼凄厉的惨叫,黑沉的鬼气在我身上铺上一层森然的甲,然后蓦地被炎炎烈日,蜇成片片尘雾,魂飞魄散。

我还记得她将李郎的内脏酿成千年的酒,恨得很了就喝一口,然后把自己修炼得铜墙铁壁钢铁不入。她杀的人比我见的都多,她能用最残忍的方法,抽干人的血液,只为得到一张美到极致的眼睛、鼻子或嘴。但对我,为什么就很不下心了呢?一次次将自己置身于险境,弄得遍体鳞伤,终致失了性命。

还有日照,玛依巫勇,红衣卫的杀和网,他们用牺牲和成全将性命交到我眼前,而我竟连报仇的力气也没有,只像个鸵鸟一样缩在这个僻落的村子里,不敢迈出一步。

心如死灰,不过如此。

恨吗?当然是恨的,但我更恨的是自己。我眼盲心盲,满以为是一场人生的豪赌,一腔赤诚的投进去,将自己圏进了无望的壁垒。却不曾想,我从来不是一人,我以自己为赌注,输的却是旁人。

正如这漫漫长夜里冰冷的风,从记忆里夹枪带棒的吹过来,不甚疼痛,却冰渣子般细细的磨出艳红的砂,腥黑的血,森森如梦,无处着落。

秋夜无边,月也霜凉。

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老婆婆换着花样的给我做好吃的。

终于,有一天,老婆婆瞥着我的包袱,欲言又止。

那是老婆婆捡到我后,从我身上除下来的首饰衣物,她不曾动过一分一毫。

我迟钝的脑袋终于明白了。

我想了想,从包袱里取出一支并不招摇的钗。

老婆婆如释重负的唏嘘了一声,“老婆子可不是贪你这些首饰,实在是你这身子得好生将养,老婆子没能耐,前几天的鸡汤,还是从香儿她娘那里赊来的。田神医说,你这身子,得天天喝老鸡汤、骨头汤,这年纪轻轻的,落了病根可了不得。”

我看着她絮絮叨叨的脸,突然想起了猪妈妈。突然十分迫切的想看一看那个没有一朵荷花的荷花村,那时的荷花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为了一个男子,跟胡荷花争风吃醋。狗爹还是那样慵懒的趴在门口吗?还有那只总爱跟狗爹厮混的黑猫。那些徜徉在我记忆深处的美好,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浮沉于光阴的罅缝里,掀开思念的一角。

我想,我终得回去了。就像命运的安排,我们来自何处,终将归于何处。

我能下床时,在一处鸟语花香的树下,给莲莎立了一个衣冠冢。

我知道,李萧一定会帮我厚葬莲莎和玛依众人。而我,竟连看一看她墓碑的勇气都没有。

我浑浑噩噩的守着这一方心碎,小心翼翼的不敢碰触,又痛恨的不停的想,不停的念,不停的折磨。

田大夫又来了几次。

等我大好时,我就跟老婆婆告别。

我将我所有的首饰衣物都埋在院子里的一颗枣树下。里面的东西太过招摇,没的惹出祸端。只留下份镜。

我摸索着光洁皎亮的镜面上暗红宛然的裂痕,那是在宫中,云络刺出的裂痕,被我的心头血染红,沾染上滚滚红尘的颜色。

我将份镜留给婆婆。缘镜天定,份镜人为,只望在关键时刻,尽一分心力。

老婆婆是好人,而所有好人,都被我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