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飘动,日光似因此被吞噬遮掩。
眼看着远端黑点越来越密、越来越近,鸡蛋的心绪反而越为平静。
要让百姓和军队撤出东瀛与句丽军追击距离,短则三天,长则七天。
松川郡中的物资储备倒还能撑个十日之久,只是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顶住三日的成功率能有几成?
在前天夜里的战前部署大会上,有三万军士主动请愿留守断后,同时对守城三日后的撤退接应、城池无法守住之际及时焚毁辎重等等各类情况已研讨拍定诸多应对方针。
可再怎么说,这时候选择留守者的活命机会必定比撤逃者小。
这是份送命的差事,却总得有人来做。
是而,那夜大会上,中州军方也没有像往常一般将他们这些江湖义士请来共会。
只因数月来,他们这些帮派在东北大地上所牺牲的人手实在不少。
为避免最坏的结果发生,军方也不愿把余下不到三十人的江湖义士们捆绑于一处赴死,不希望中州江湖的根基遭到进一步蚕食。
旁听过临战部署会后,坚持选择留下来的十名江湖义士也不再被赋予任何权责任务,只要见机不对,自可脱身离去。
值此共抗外侮之际,中州江湖尽义相帮,中州朝廷也至仁相待。
以致数年前还在和兜率帮暗中找寻朝廷麻烦的埠济岛,在各方夷敌起战发难后,散布各地的埠济岛众人均从谢飞之言就近为援。
游走到东北面的梅怀瑾和鸡蛋就地忙活起来,跟着一支支中州军旅或冲杀或逃亡,直至银煞门加入战团,逼得龙多多、谢飞联袂而来,目睹谢飞重伤昏迷,不得不被送回后方休养。
老大被送走,俩小弟却很有主张地没有陪伴着离去。
除了抱有找机会为老大报仇的念想,也因见不得东北面一步步沦陷。
那天夜里两个人什么也没说,只对视一眼就默契地选择留下。
今天,大战在即,二人再次对视,好像要把那天做出决定时的心中所想说开。
鸡蛋盯着远方,手指轻敲着墙头砖面,回忆着说道:“还记得三个月前,冷大人查实二十年前抗战卷宗后转述予我等的战事实记么?东瀛人在向鲁州挺进之初,埠济岛并未被列入作战计划中……”
梅怀瑾摩挲着平日清理得极为光鲜亮丽,近段日子来疏于打理、冒出不规则胡茬的下巴,喟然长叹。
“怎么会忘呢?
“东瀛人妄图毕其功于一役,全力拿下防卫最为森严的武海郡,而后直扑鲁州,却遭强力阻击,两个月难有斩获。
“转以烟霞郡作为登陆口岸,不巧在航行途中误入了云遮雾绕的埠济岛。
“埠济岛一面誓死抵抗,一面千方百计向烟霞郡求援,两地相隔不到三十里,烟霞郡方面固守不出倒也罢了,甚至迟迟未有动作,等到埠济岛沦陷,才着急忙慌地弃城而逃求自保。
“唇不亡齿不寒,就算彼时烟霞郡能力有限,只要将埠济岛的危急情况转报武海郡,埠济岛的伤亡可能都不会那么多,而东瀛人便也无法早早以埠济岛作为海上据点,在半个月内迅速拿下烟霞郡,更难以在半年内攻克下鲁州!
“庸人熊人扎一窝,乱起无人平风波。”
鸡蛋不想在这严肃氛围被逗笑,对梅怀瑾最后的盖棺定论先行评述道:“你的打油诗还是和你的武艺一样蹩脚,除了押韵,半点都不工整。”
不待诗人争辩,鸡蛋已接着说道:“灾厄面前,做何选择都是人之常情,但他们的选择我永远不会原谅。”
梅怀瑾宽慰道:“他们或许也已在逃亡路上死去,或活得浑浑噩噩了无生趣。”
鸡蛋道:“彼时彼刻,或与此时此刻相像,总需要有人能站出来去做些什么。但能站出来三万人,多少还是令我有点吃惊意外,你说他们为什么不逃?”
梅怀瑾不假思索地答道:“或许这三万人的一家老小就在他们背后这条避难道路上,他们不留下挡在此处,很可能要去面对家破人亡的境地,与其如此,不如扛下这份保护家人的责任?又或许很简单,他们只是真的拥有悍不畏死的勇气?”
鸡蛋道:“但那些人不是我们的亲人,我们似乎也没有死守在此的责任,我也不确定在面对上万来人时,会有冲上去厮杀的勇气。”
梅怀瑾笑了,笑得很无奈,说道:“尽管如此,要你夺路而逃,你还是做不到。”
鸡蛋斜睨了梅怀瑾一眼:“那你呢?”
梅怀瑾耸肩摊手道:“没办法,你不走,我也不走。”
鸡蛋鄙夷道:“你个三脚猫功夫不走,可能都留不住全尸,再也留不住你这身皮囊。”
梅怀瑾仔细打量起这两三年成长飞快、个头几乎都要赶上自己的俊逸少年,在脑海中对比其过往形象,已褪去好多稚气和顽皮,越来越有男子气概,随而分析道:“我只是珍惜自己的皮囊,而你小子则是好面子,你不走多半是怕没脸面对老大,没脸面对你觉得不比他们差的人!”
鸡蛋嘿嘿一笑挠起头来,说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蛔虫诗人也!不止老大说过,我的天赋比那家伙强,可偏偏那家伙才娶完媳妇儿就敢带着奔赴瓦剌,还搞出了那么大动静,真不知道让成千上万敌军都觉得头疼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梅怀瑾继续激将般地挖苦道:“是是是,你是舞剑坪上打不过他,现在恐怕也不会是对手,就这样的你谈何去面对千军万马?”
鸡蛋嘴角挑起,邪魅一笑道:“那我要是能挡住这些夷敌,是不是足够证明我比姜逸尘厉害得多!?”
“就怕你连渣都不剩。”梅怀瑾还在不屑地嘲讽着,可看着鸡蛋还没露怯,竟真是跃跃欲试的状态,梅怀瑾赶忙把老大拿出来镇住鸡蛋无法压抑的疯狂设想,“老大还没醒来,你真要去?”
鸡蛋咬了咬牙,坚决道:“去,不然何必留下来,老大醒来后,你告诉他,我没让他失望!”
梅怀瑾看着鸡蛋分明杵在原地不曾挪动,却能清晰感觉到鸡蛋的心与意全投入了战场当中,他不自知地抓住鸡蛋的手臂,生怕不抓牢些,下一瞬鸡蛋就会跃下城头,自行去会会万千铁蹄,又问道:“你先说说你要怎么做?”
鸡蛋也毫无所觉地任由梅怀瑾抓着右臂,似正把自己代入某个角色进行思考。
“我在想,姜逸尘在的话他会怎么做……
“他很有可能在敌军到来前,就先行靠近对方搞搞头目刺杀、打打骚扰游击。
“但这做法适合敌方相去较远时,能给予对方极大的精神压力,耗费人物力来与我周旋。
“这时候去却显得有些冒失,隔靴搔痒,难改大势,为时已晚。
“前天晚上他们说到,松川郡的优势仅在于地势坡度,西高东低,敌军冲城攻城都更费体力,据守不出为上策。
“那我就在这城头上伺机而动,先帮弟兄们把冲城的赶开,等敌方耐不住性子,主将出来指指点点时,我再找机会摸过去!
“来个擒贼先擒王,要能杀了他们的领将,总能拖不少时间吧!”
梅怀瑾初时还听得频频点头,哪知是这么个虎头蛇尾的决断。
“就这?”
“啊,如何?可是颇有见地?”
“得幸你为匹夫不为将!”
“你几个意思?”
梅怀瑾松开了手,叉腰道:“没有意思,你啊,就和我老实在城头上待着吧,实在顶不住,咱再开……”
不等梅怀瑾吐出最后一个字,鸡蛋的手已经反过来封住其嘴,紧张地环顾四扫,确认二人间的谈话没有被他人听去,尤其梅怀瑾最后这半句话太伤士气。
毕竟这时候二人已能感受到数里地外传来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