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其实是见过想收他为徒的人的。
就是上文说的那个,以为他真的是“黛姐儿”而不是“玉哥儿”, 于是说各种疯话, 各种想把他当闺女养, 还不让他见外姓亲友的那位癞头和尚。
面对这种人, 反正他爹娘当年是直接没有搭理那个逗比,给几两银子直接轰出去, 一了百了。
可特么问题就在于……
现在这个情况,你能和轰那个癞头和尚一样,轰走面前的帅气小哥哥?
没可能的。
那位癞头和尚,在家里老人的口中, 不修边幅, 邋邋遢遢,脑袋上自己有『毛』病自己都治不好,话语之间还疯疯癫癫, 说的还都是些……江湖骗子的惯用话语,日常生活就是骗那些个没见识的暴发户的银子和香火,三句话不离度化出家。
可面前的小哥哥, 那浑身上下俊秀风流仙风道骨的颜值和气质放在一边,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提过任何的银子或者香火的要求, 也明确说了出家什么的他不强求, 更关键的在于,他还有一个离地半尺的『骚』气『操』作。
赶走个骗子这个容易, 可赶走个真神……完全没胆_(:3)∠)_
事已至此, 黛玉也只能一个眼神丢给了雪雁让她上茶, 自己伸手一引招呼这位清源先生坐下,开始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儿。
或者准确一点说,应该是在套话与反套话,试探与反试探。
——黛玉,自然是想问出道士小哥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又在什么地方修炼,到底是有着多大的自信,觉得他一个方外之人,能来教导自己。
而那道人呢,自然也是想弄明白绛珠仙草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决定把自己搞成男体,也想知道现在的绛珠仙草对还那个劳什子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还有最重要的——他明明记得,自己三千年前种下绛珠仙草的时候,明明是把仙草种到了西方灵河岸上的三生石旁。
讲道理,就在河边,怎么可能缺水?又怎么会欠下灌溉的人情?
然而,警幻仙子还是言之凿凿地告诉他,绛珠就是去还赤瑕宫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了,自愿下凡的。
清源妙道二郎真君:……警幻你是把本君当傻子糊弄了来着?
也就是这样,他呢,自己反正是才办完了差使,刚好路过了这个世界,也是临时起意,想花那么三五年了解一下这个故事前因后果,这才顺着绛珠仙草的味道到了这地方。
现在可不就顺着黛玉的话头往下说,看看能得什么有用的消息了么……
这么一来,一方有心套话,一方故意试探,一聊就愉快地聊到了林如海下衙归来。
黛玉如释重负,随后把这位道人是想做他的老师这件事告诉了林如海。
而林如海呢,第一反应肯定也是:“你个道士居然想教我儿子?”
可是转念一想,林如海又琢磨起来了自己的妻族——宁国公府贾敬,不就曾经是个进士,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就出家了么。
所以,人家道士也有可能才高八斗嘛。
就是这么一个不恰当的类比,林如海到底是没当即就把人赶出去,先是伸手一引,请杨先生入了他的书房。
————
他们到底在里面聊了什么内容,黛玉一概不知。
只是聊着聊着,林如海便打开了书房门,终于招呼黛玉进去,别的话都暂时还没有说,先让黛玉拜师。
黛玉:……喵喵喵?
然后直接一个眼神就甩到了林如海那儿,虽然没说出来但是眼神之中的意思已然是相当明显:“爹你认真的?”
爹含笑点头,一副“你能拜这位先生为师应该是三生有幸”的模样。
黛玉不觉得三生有幸,他的第一反应,只是觉得一个他问了三遍才肯说自己是谁,还只给了个不知是真是假的道号和姓氏的先生贼不靠谱。
可是话又说回来……黛玉自己在病中的时候,也大概知道了林如海到底接待过多少想来做他老师的举人,也明白林如海到底拒了多少在别人看来教他这么个黄口孺子已经是足够够用了的先生们,从这个角度去看,至少在老师的选择这个问题上,林如海还是应当能靠得住的。
并且林如海挑的上一个师父,人品是人品,才学是才学,贾先生虽然整个人都汲汲于富贵,但是才学确实是担得起那个两榜进士……
黛玉纠结了。
现在在他面前就有一个绕口令一样的问题——自己认为并不靠谱的道士被自己靠谱的爹担保靠谱,那现在自己是要跟着自己爹的判断相信他靠谱,还是继续坚持自己的判断觉得这货靠不住?
这么一犹豫……
得,也不是不能在爹爹面前问一问。
计定,黛玉便也没有着急跪下去拜师,只是仰着头看着那道人,先唤了一句:“杨先生?”
杨二郎和林如海聊的也很是开心,对着黛玉都没有了一开始的生疏,只是把手中的折扇一合,笑问:“小公子有问题?”
小正太先『露』出了个萌萌哒的笑容试图降低一下他杨先生的戒备心,这才甜甜问道:“先生打算教我什么?”
“这个啊……”杨二郎右手上的折扇慢吞吞敲击着左手手心,含笑道,“端看小公子想学什么。”
黛玉微微偏了偏头,直接问了一个广博无比的问题:“那……君子该会什么?”
“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两者需要的是不一样的才华,小公子问的是……”
“穷时如何?”
“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陶冶自身,这才能善那个自身。”
“达呢?”
“钻研律法,稼穑农事,经济学问,人心算计,兼顾这些,方有那个兼济天下的能力。”
黛玉略一沉『吟』,轻轻噘嘴,带着点点抱怨的意思开口:“好像后者听起来,总是一心在名利场打滚,倒不像是传统的君子呢。”
“可小公子也得看到,谁又不想做个干干净净,养尊处优,平日只知做『吟』诗作对的才子呢。”杨二郎笑眯眯看着才高到他的腰的小玉人儿,含笑道,“可若谁都这么做了,那天下谁来治?”
说到这,他略微顿了顿,觉得这个场合似乎该举个例子,便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这个世界的历史,这才换了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太偏僻的典故就算了,人人都做君子不愿『操』持俗务的话,小公子应知五胡『乱』华旧事。”
五胡『乱』华……
黛玉『舔』了『舔』嘴唇,神『色』略多了些许黯然。
知道。
非只是知道,甚至到了一读那段历史便会忍不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地步。
——魏晋之时,名士风流,羽扇纶巾,闲坐论道,品茶作诗,够优雅吧,够『逼』格吧,文人雅士不食人间烟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彻彻底底的不知半点经济学问。
可是就是这种有识之士之间的袖手空谈不思进取,结果便是整个国家一并都倒在了北边游牧民族的铁蹄和马刀之下,再璀璨再浪漫的文明都付之一炬,那些个高雅的文人『骚』客,到最后要么迁徙要么死,毫无还手之力。
做君子多容易呢?
一出生就锦衣玉食,婢仆成群,清清静静被人伺候着生,伺候着死,不为生计担忧也不因衣食烦恼,闲了下来便与好友玩闹一二,心中有的除了诗就是远方,闲的没事便diss人家正常在干活的官员国贼禄蠹,然后自己精神胜利法的认为自己才够高洁干净,别的都是须眉浊物。
可问题就是,人人做君子,人人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那人倒是得了个忠于国家的青史留名,这辈子也就算了,可这么一撒手一不管,又让依附于他也供养了他的那些个百姓怎么办?
用一个非洲大草原上的例子来打比方。
母狮子会养着公狮子,管他吃管他穿(?)还给他生孩子而公狮子一天就只知道躺平了睡觉,那至少,公狮子在自己的领地被侵犯自己老婆不安全的时候还知道起来和别的公狮子干一架呢。
论这一点,那些个用着别人供养,觉得自己才高洁才干净,还diss正经干实事觉得人家是个浊物,真正有困难的时候却没个担当只知道瑟瑟发抖嘤嘤哭泣的人,连公狮子都比不上。
四舍五入都可以等于禽兽不如了。
黛玉虽还没有发散到公狮子的地步,却也理解面前俊俏小哥哥的话中之意,既如此,也唯有再次长长一揖:“学生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