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挽虹眯着眼,想去直视那灼目的,散发着无尽的光与热的太阳。那种火热的生命力,不正是她所追求的吗?然而,她生命力的太阳早已不再年轻,充其量只算是黑暗前的那一轮落日,洒下得是枯黄色的余晖。
这感觉真差啊!
叶挽虹走出卧房,神色疲惫。她最近感到越来越累,岁月带走的不只是美貌,还有她的精力。她提不起一点精神,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千篇一律的肥皂剧。
咣当!
厨房里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得叶挽虹猛地坐直身子。她轻抚剧烈跳动的胸口,暗暗想:难道人老了,连胆子也小了吗?
叶挽虹心里一边苦笑着,一边起身走向厨房。今天,常生和常欣两父女一大早就笑眯眯地说要给自己做一个大蛋糕庆祝一下,让她又是温馨,又是惆怅。
常生是个好丈夫,烧得一手好菜,做蛋糕自然没有问题。但常欣不是,她是个专业的厨房破坏户,哪怕有常生看着,叶挽虹也不太放心。听到突如其来的异响,她只能感叹自己的预言还真是准。
推开厨房门,入眼先是白蒙蒙的一片,好似北方冬天的飞雪。叶挽虹挥了挥手,吹开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白色粉末。视野清晰了,只见常生捧着一袋破了的面粉,无奈地看着常欣。后者缩在角落,白花花的俏脸上带着些许歉意,但那从嘴里吐出的香舌和挂在嘴边的窃笑,显露出来得,更多的是她的娇俏可爱。
常生没好气地说道:“瞧到没,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十指不沾阳春水,让你拿袋面粉出来,都能弄破,真的是服了你了。”
常欣低着头,不敢说话。
叶挽虹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于心不忍,只好上前帮腔,说道:“好了,好了,一袋面粉而已,没事的没事的。欣儿是模特,要注意保养,不做家务也能理解啊。”
常生想要反驳,但看到自己妻子带着恳求的神情,只好作罢,说道:“唉,你就是要护着她,迟早被你宠坏”
见有人打圆场,原本还沉默的不语常欣,立刻打开了话匣子,上前一把搂住常生,笑道:“爸!我这次一定好好弄,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拗不过常欣这牛皮糖似的撒娇,常生也被逗笑了,无奈道:“好好好,真是输给你了。挽虹,你先去外边等着吧,今天你是寿星,就不用忙这些了,好好休息吧,有事随时叫我们。”
“我们是您最忠诚的仆人,我美丽的母后大人。”常欣顺势弯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使劲儿地向常生打眼神。
常生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也跟着弯下腰,开口竟是一句:“喳!”
叶挽虹和常欣都被突如其来的清宫台词给逗乐了。
又回到了客厅,坐在沙发上,叶挽虹的笑容渐渐收敛。她不开心,常欣和常生的笑话对她来说也不好笑。她不知道自己刚才的笑声,是有多僵硬,但是心中的悲伤抑制了她抑制喜悦的神经。
当常欣抱住常生,在常生怀里撒娇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自己与常生。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的,就连常生无可奈何的神情,都如出一辙。她突然有种诡异的感觉,仿佛常生和常欣两父女才是真正的夫妻,她只是多余出来那个电灯泡。
她竟然在吃自己女儿的醋,她感到可耻,可怕,却没办法抑制住这种扭曲的情绪。理性,正在走向崩溃的悬崖,往前踏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可是,谁能在她背后拉她一把呢?
叶挽虹保有着最后一点理性,强行把扭曲的心给摆正回来。她松了口气,想着自己肯定是想得太多,思绪乱了,才会出现那样可怕的想法。
休息一下就好了。叶挽虹闭上眼睛,尝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多久,她便睡下了,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一切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因为一切事情都是假的。梦里,时间倒转,岁月河里遗漏的金子被一一捡起。
叶挽虹回到了当年青春靓丽的样子。她穿着素色旗袍,贴合着她窈窕的身材,更显性感,长发盘成一个燕尾髻,用一根玉簪固定,修饰着她俏丽的面容。她就像山间流淌的清泉,灵动而不失温婉。
在她身边,常生梳着偏分头,带着点潇洒的豪气,一身简单的西装又衬托起他成熟男人的魅力。
两个人并肩而行,郎才女貌,宛若一对璧人。他们走在岁月的路上,看着时光荏苒,自己却独立在外,依旧停留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
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叶挽虹笑得很开心,岁月走得越快,她笑得越忘我。她觉得自己是神仙,不受岁月的束缚,自由自在。
越美好的东西,往往越容易让人痴迷。可上帝最喜欢玩一个游戏,当人沉迷在幸福之中时,它就会无情地降临下灾难。
梦里,叶挽虹和常生走过了很长很长一段路。但是,走着走着,叶挽虹感觉有些不对,她的步伐变得有些奇怪,感觉像在走模特步。她惊住了,她一介农民出身,哪里会走什么模特步啊!
叶挽虹急了,她四处张望,想要找一面镜子看到自己的模样。最后,她只找到了一双眼睛,一双深情的,温柔的,清澈的眼睛。那是她丈夫的眼睛,这双眼睛曾经轻易地俘虏了她的心。她以为从他们私定终生那一刻开始,这双眼睛里就只会有她的影子。
然而……灾难降临了。
叶挽虹怔怔地看着常生的眼睛,看着眼睛里倒映出来的容貌。那不是自己,即便和自己很像,但依旧不是,那是她的女儿,常欣。
“啊!”
叶挽虹被这可怕的场景吓醒了,她张着嘴,那一声惊叫生生地卡在喉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这时,厨房门开了,常生和常欣笑吟吟地走了出来。常欣在向常生邀功,正侧着脸和常生说话。后者板着脸,侧过脸去,盯着常欣得意的眼睛,正准备数落几句。
天啊!
叶挽虹脑海里闪过刚才那个画面,一对男女站在岁月的路上,相互对视,时间在他们身上宛若停止了,将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完美地保存下来,不曾遗漏半点。男人是她的丈夫,那个不老的男人,常生。女人不是她,是她的女儿,那个正值花季的女人,常欣。
他们是父女!是吗?也许不是,他们也有可能是情人!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啊!那声卡在喉咙里的“啊!”终于是发出来了,但那种凄厉却瞬间让这个本来温馨美好的家庭染上一层灰色。
常生和常欣都吓了一跳,他们呆滞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突然痛哭起来的叶挽虹。她捂着自己枯黄的脸,想将自己的丑恶遮掩起来,但当她发出第一声哭喊时,那份扭曲的阴暗情绪已经按捺不住了,终有一天,理性会落下万丈深渊,她也会变成恶魔。
两道惊讶,无措,担忧……各种情绪交织的目光落在叶挽虹身上,让她如遭凌迟。她奋力一扫,讲桌上的茶杯,茶壶通通扫落在地上。乒乒乓乓……接二连三的脆响,地面上盛开了一朵朵陶瓷花,色彩纷呈,美丽得有些滑稽。
叶挽虹冲进自己的卧房,她想通过这样的方式,逃避内心的阴暗。
一时间,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常欣环抱双手,身体微微颤抖,她感到有些冷,不是低温形成的,浮于表面的冷,而是深入内心,直刺脊梁骨的阴冷。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那个平日里温婉慈祥的母亲会发这么大火。
印象里,母亲一直是个老好人,嘴角总是淡淡的笑,处事不温不火,总能照顾到大家的感受。人家说,女人三十烂残渣。可是,母亲四十了,反而有种让她羡艳的魅力,那是一种经过岁月沉淀才能散发的芬芳。要她说,女人应该是一杯酒,越久越醇厚,越值得一品。
可是,她心目中醇厚的酒,今天翻了,浓烈的酒香熏得她不知所措,这一刻,她无比渴望有个人可以搂住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
“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
对!就是这种感觉。常欣靠在父亲的怀里,汲取那一点难得的温暖。她有一个美丽的母亲,英俊的父亲,她有一个温馨的家庭,今天她也应该有一个快乐的生日会,但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谁能给她答案?
也许只有,那个将她紧紧搂住的男人。
常生安抚好常欣,便去处理那满地的陶瓷碎片。他弯下身子,一片一片捡起这些碎片,神情认真,就好像这些碎片是世间异宝一般。
“到头来,依旧是这样吗?长生,或许只是个诅咒罢了!”
常生收拾完陶瓷片,将厨房清理了一遍,那个还在烤箱里的蛋糕也被他拿出来扔掉了。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从未发生过,他悄悄地将痕迹抹去,这个生日会,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常欣窝在房间里,裹着被窝,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机。她不明白,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也许,母亲只是身体不舒服,只是累了……她这样安慰自己,但谁都知道,这仅仅是自我欺骗。
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烦躁地划动,各种各样的app在眼前闪过,常欣却不知道该点那个。她根本没有心情玩手机,只是想办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罢了。划着划着,竟鬼使神差地点开了相册。
第一张照片,常欣搂着母亲的肩膀,坐在草丛上,笑得很开心。母亲也笑了,只是眼神有些迷离,似乎在看着其他地方。她还记得,拍完后,她嫌弃母亲没有看镜头,现在重新在看,她忽然觉得,也许母亲压根儿就不想看吧。
母亲不喜欢我吗?常欣将脸埋进枕头里,低声哭泣。
常生经过常欣的房间,听到了那若隐若现的哭声,他站在门外,想要扭动把手推门进去,但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收手了,径直走向自己和妻子的卧房。
推开房门,叶挽虹正坐在梳妆镜前发呆,常生进来,她都毫无察觉。。枯黄的脸上还带着泪痕,无神的瞳孔只剩下斑斑点点的血色……整个人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走肉,,只剩下一具腐朽的肉身。、
“亲爱的,你到底怎么了?”常生从后面抱住她,紧紧地,紧紧地,片刻都舍不得松手。可是那双有力的手臂正在颤抖,让人感觉下一刻就会被挣脱。
叶挽虹愣了愣,低头看了看挽住她脖子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摇头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你可以,我不可以!为什么?”
常生伏下身子,将脸紧贴在常欣的脸上,说道:“什么为什么?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不要在憋着了,好吗?告诉我,我会帮你的。不只是我,我们的女儿,欣儿也会帮你的,好吗?”
叶挽虹苦笑,干裂的嘴唇涂着有些劣质的口红,与那有些泛黄的牙齿相互映衬,看着有些吓人,“可以什么?你能帮我吗?怎么帮?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不,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想……”
“我想?”
“你想长生!你想不老!对吗?”
叶挽虹如遭雷劈,心脏骤停,身体在那一瞬间好似痉挛了一下,意识仿佛一下子被撕裂成碎片,根本没有办法拼合起来。她混乱了,大脑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思想,却没有任何的逻辑性,她只能张张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常生摸着她的头,温和地说道:“不用说的,我知道的,我是你的丈夫,是你最爱的人,也是最爱你的人。我为你做任何事情,听清楚了,是任何。所以,你的愿望,我会帮你实现。只要你告诉我,你真的想,你非常想,你非这么做不可。”
叶挽虹说不出话来,常生的话仿佛被注入了魔力,将她本就被侵蚀得所剩无几的理性搅得一塌糊涂,内心最原始的欲望喷薄而出。她点了点头,含糊不清地说道:“我……想……”
常生笑了笑,说道:“亲爱的,你将会收到全世界最宝贵的生日礼物。现在先好好睡一觉,等待惊喜的来临。”
话已经说出口了,就不再有回头路。可是叶挽虹觉得自己做了她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内心深处,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喊“不是,你不想,你一点也不想,快点告诉他,他会听你的,只要你说,你不想。”
她张嘴了,话就要脱口而出。可是有一个声音跳了出来,“你就是这么想的,对吧?这是你的愿望,这个男人说会帮你,就一定会帮你。你的美梦就要成真,为什么要毁灭它?就按他说的,睡一觉,等待惊喜的降临吧!”
两个声音在叶挽虹的脑子里同时响起,最后混合在一起,变成嗡嗡嗡的乱叫。就像耳边飞舞的苍蝇,让人烦躁。叶挽虹咬咬牙,突然大吼:“对!我想!我想长生!我想不老!”
突如其来的嘶吼,让常生吓了一跳,但旋即,只有浓浓的悲伤从他的眉宇间流露出来。而叶挽虹却释然了,这一吼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感到很满足,哪怕疲惫抽干了她最后的一点精力。
她睡下了,在常生的照顾下,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常生坐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的脸,笑道:“最浪漫的事情,就是和你一起变老。可惜了,我做不到,但我可以看着你回到年轻。”
常生换了件干净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叶挽虹的房间,他打算出门,但是在到家门要经过常欣的房间。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敲开了常欣的房门。
哭声变得清晰了,但是断断续续的,这更让人揪心。常生看着躲在被窝里的女儿,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面对女儿,他一直是唱黑脸的角色,突然间让他唱个白脸,竟然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放心吧,爸爸会处理好一切的,在家乖乖等我,知道吗?”
没有回答,只有渐渐平息下来的哭声。
常生欣慰地笑了笑,悄悄关上门离开了。
街道上,人来人往。人们或悠闲,或焦急地在行走着。常生在他们之间,显得格格不入。他神色平静,古板,沧桑,风尘仆仆,像是被岁月的风沙洗礼过一样。明明这么年轻,但此时此刻,却溢出了岁月的气息。
这条街上,人们看到的是此时此刻的世界。常生看到的,是一段过去的岁月。
不知过了多久,常生来到了郊外。工人们正在忙碌,钢筋水泥占据了大片的地方。这里原本是一片小树林,密集的绿色让人们敬畏。但此刻,原本成片的绿色被分割开了,一条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就像一道道伤痕,触目惊心。
这就是岁月的力量,人类从敬畏自然到征服自然,仿佛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常生没有理会这些工人,他径直走了进去,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给他让路,就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回避开了。
常生越走越慢,原本挺直的腰板也渐渐佝偻,背脊处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仿佛骨骼在体内撞击。腰越来越弯了,到最后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常生像背负着一座山。
最后,常生趴伏在地上,用四肢在爬行。他变成了一只巨大的乌龟,坚硬的龟甲平整光滑,拱起一个优美的弧度,青褐色的头颅高高举起,一双金色的兽瞳平静而悠远。
常生不是人,是一只陆龟精。
龟,一直是动物中长寿的代表,传说中的“千年王八万年龟”并非子虚乌有。常生就是一只活了千年的鬼精。自他成妖那天开始,他的寿命就被无限延长,生命力旺盛得如天上的太阳,仿佛永远不会有熄灭的那一天。
所以,他可以永葆青春,历经千年不死,还能保持着年轻的状态。这千年里,他大多时候都在睡觉,就在脚下的土地。睡觉时,他会幻化成一座山,本体埋在地底,一睡就是五百年。
五百年前,他醒了,然后人世间少了一座山。他幻化成人形,走进了红尘。然后他像人类一样,爱上了一个女人,娶了她,养育孩子,再一起慢慢老去。这或许会是一段平淡却幸福的人生。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人与妖不能生育,常生只能瞒着妻子收养了一个女儿。女儿渐渐长大,愈发得出水玲珑,妻子渐渐老去风华不再,他呢?他永远那样年轻英俊。
常生很爱妻子,也很爱自己的女儿,他畅想着这样的美好生活能永远延续下去。但在某一天,噩耗降临了。
妻子举起了刀,看向女儿,一刀,一刀,一刀……每一刀都看向那张年轻貌美的脸。知道那张脸变成一滩碎肉,妻子才心满意足地犯下屠刀,然后痴笑着等待丈夫的归来。
常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疯狂占据了他的内心,他一掌劈死了那个拿着刀痴笑的女人,那个他深爱的女人。
两具冰冷的尸体,静静地躺在他面前,幸福美好的拼图在那一刻支离破碎,所有的向往就像泡沫一样,一碰即碎,脆弱得让人心疼。
那以后,世间又多了一座山。还是那个地方。唯一不同的是,曾经的山普普通通,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但这座山,会吃人,任何年轻的少年或少女进去,都有去无回,连尸体都不知道。
一时间,人心惶惶,这座山被列为禁地,被遗弃在红尘之外,然后随着岁月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
待得它重新被踏足时,已经是五百年后了。一个女孩儿,剪着齐耳的短发,穿着白衬加一条水洗牛仔裤,如同一朵盛开的白莲,纯美得不像话。女孩儿背着一个登山包,登上了这座五百年未曾有人踏足的山。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步履有些缓慢,但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