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城的硝烟里,突然便漏出了一丝喜气。
生死存亡之际,北雍军在街头贴告示,走街串巷的布告将军大婚。
冯蕴在营房里,翻着小册子,有点百无聊赖,并没有把这场掺杂了烽火味的大婚当一回事。
但她不知道,一只只绑着消息的信鸽,正从并州拍打着翅膀,飞往安渡、中京,甚至更远的云川……
没有人知道传递消息的人是谁,掌握权柄的人,也各有各的刺探渠道。
喜讯传遍了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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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渡。
大将军府里,贺洽热泪盈眶。
“战前娶妻,大将军这是做好了、做好了……阵亡并州的准备了呀。”
以贺洽对裴獗的了解,若非必要,是不会做出此等荒唐的决定的。他做了,就一定是不为自己留下后路了。
“老贺,老贺,你哭什么呀?”万宁的窦昌全今日过来了,正陪着贺洽喝酒,看贺洽哭了,一头雾水。
贺洽掩面,“窦老兄,你还看不出来吗?将军是做好兵败殉职的打算了。”
窦昌全一愣。
手上的酒杯放下,突生悲怆。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将军啊。”
两个人说着说着便说到了他们陪将军征战沙场的往事,然后在屋子里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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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京。
嘉福殿得到的消息比安渡郡还要快上一个时辰,大内缇骑司的探子无处不在,李桑若盼着他们做大事不成,刺探情报,却是一绝。
她很满意。
“呈上来。”
并州的消息,都是要第一时间呈送给太后的,缇骑司知道这个规矩。
可今日的宋寿安,却有点犹犹豫豫,双手奉着半晌都迈不开腿。
韦铮最看不得他那副小气巴拉的样子。
白白长了一张英武俊气的脸,别说像裴獗了,韦铮看他连裴獗的手指头都比不了。
当即哼一声,从宋寿安手上拿过信函,便捧到李桑若面前。
“太后请过目。”
李桑若瞥了宋寿安一眼,带点警告的意味,在这点上她和韦铮是不谋而合的,宋寿安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大气,做了司主仍是个小陶匠。
宋寿安头也不敢抬。
他肩膀绷得很紧,恨不得把脑袋塞到胸膛里去,因为他知道,等太后看了信上的内容,马上就要雷霆震怒了。
都说他宋寿安得宠于太后,可他十分清楚自己沾的是谁的光,要不是靠着与裴獗那几分相似,他连李桑若的衣角都摸不着……
更没有人知道,他侍候太后从没有做过自己,没有哪次欢好是太后和他宋寿安。
太后嘴里唤的,是裴郎,是将军,是阿獗,哪怕到了兴头上,她也从未叫过一次他的名字。他宋寿安就像是一根为她量身定制的人型玉势,裴獗的替代品罢了。
啪!
茶盏滑落在地,惊了满堂。
宋寿安不用抬头也知道,李桑若失态了,打翻了茶盏,让茶盖滚落在地,碎成了两半。
上好的建州白瓷,就这样毁了。
他做出害怕的样子,心里其实是有点高兴的。
太后的梦,破碎了。
裴獗娶妻了——
在并州,在那个四面合围的小城里,要娶太后最厌恶的冯氏女为妻,要明媒正娶她,要夜夜与她交颈共宿,呼吸相缠,便是尊贵如太后又如何,她要的永远也得不到,反而是她看轻的、憎恨的冯氏女郎,可以拥有她期待的一切……
宋寿安变态的觉得十分爽快。
该!活该如此。
尊位上的太后,打翻了茶盏却久久不语。
“殿下?”韦铮眼睁睁看到李桑若脸色发白,眼角发青,知道问题出在那封信上,却不知信上写的是什么。
“扶我。”李桑若撑在案上,想起身,手臂却抖个不停。
韦铮皱了下眉,没有动。
宋寿安迟疑着走过去,扶住李桑若的胳膊。
“殿下……要去哪里?”
李桑若突然转头看着他,抬手就是一耳光。
“为何现在才来报?”
这一巴掌她用了十足的力气,打得手腕麻痛酸软,也在宋寿安脸上留下赤红的指印。
宋寿安知道李桑若只是拿他出气而已,并非情报太迟。
他微微沉眼,弱声道:
“臣刚刚收悉便马不停蹄地入宫了。臣也万万没有料到,裴大将军会……突然娶妻。”
李桑若看他一眼。
长得这么相似的人,为何性子差那么多,当众打他一巴掌居然也不敢生气,裴郎就不同了……明知她不喜欢,明知她介意什么,竟然先斩后奏,在并州娶妻。
李桑若道:“方福才。”
方公公弓着身子上前,“老仆在。”
李桑若背对着他。
“去,唤丞相入宫。”
李桑若咬紧了牙齿,心里恨得不行。
她认为问题就出在李宗训,故意拖延虎贲和龙骥军支援信州,导致裴郎不满……
要不然,他为她洁身自好了那么多年,要了冯氏女便罢了,怎会生出娶她的心思?
裴郎是疯了吗?
一定是心有怨气,故意报复。
如果阿父早派援军,解了并州之围,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李桑若此刻怨极了父亲。
可不等方福才退下,又突然叫住他。
“回来!”
事已至此,冲阿父发火,只会激化父女矛盾。
她要做的是想办法补救。
“不用传丞相了,传敖夫人入宫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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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召见,敖夫人来得很快。
敖家也刚得到裴獗成婚的消息,敖政气得暴跳如雷,在儿子下落不明的节骨眼上,当舅舅的还有心情成婚?
敖政难以认同。
但敖夫人不这么想……
敖七下落不明,她在心里已经无数次做过最坏的打算,而并州被围,她不见了儿子,说不定又要失去一个弟弟了。
面对敖政的愤怒,敖夫人又难受,又心疼。
“阿獗从小话少,难得跟人亲近,妾说句难听的,要是并州失陷,阿獗就活不回来了。阵前娶妻怎么了?谁说人死前就不能吃口馊稀饭了?”
敖政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夫妻俩相对,一个哭一个劝,悲伤蔓延。
到了嘉福殿,面对太后的质问,敖夫人也没有客气。
“太后殿下有所不知,裴家做主的人,就是阿獗自己。婚姻大事,也是一样。我们的阿母早已故去,阿父身子不便,自己都管不了,哪里管得了远在并州的儿子?敖家死的死,残的残,家里没个长辈,我当长姊的更是管不住。”
敖夫人清楚李桑若对裴獗的心思。
当年她还是姑子时,便一心想嫁裴獗。原本两家把婚事都说定了,李宗训却突然反悔,存心攀龙附凤,让她跟了先帝……
做姑子时的李桑若,很是讨好敖夫人。要不是出了那桩岔子,说不得眼前的太后殿下,已经是她的弟媳了。
眼下儿子不见了,弟弟也出事了,敖夫人对朝廷早有怨言,回答起来没有丝毫为难。
“还望太后殿下体恤。”
李桑若轻碰茶盏,却不拿起来,言辞犹豫。
“夫人可否去信并州,劝将军三思?就说虎贲和龙骥军已抵信州,很快便可解并州之围,让他莫要忧心。有我在,不会让他和北雍军将士有所闪失。”
敖夫人道:“臣妇正想问呢,朝廷为何迟迟不发兵?要不是并州被围,阿獗也不会如此仓促决定婚姻大事,把后路都断了。”
李桑若:“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不是不发兵,是一时半会筹不够粮草,眼看就要入冬,云川还有二十万石要还……”
敖夫人低着头,样子恭敬,声音却冷漠,“臣妇不懂国事,说一句冒昧的话。是朝廷负了阿獗,阿獗从未有负朝廷……”
李桑若道:“敖夫人不觉得阵前娶妻,很是荒唐?”
“有什么荒唐的呢?”敖夫人寒着脸反问:“阿獗自少年起便为国征战,立下汗马功劳,眼看就要命丧并州了……就不能在死前,操办自己的终身大事吗?”
李桑若沉下脸,“敖夫人慎言。”
敖夫人眼含热泪,很是硬气。
“太后不该叫我来。臣妇的儿子下落不明。臣妇的弟弟被困并州,生死难料,此番景况下,臣妇死的心都有了,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李桑若拢了拢衣裳,勉强一笑。
“好,那哀家便不为难敖夫人了。”
敖夫人看出了这妇人眼里的恨意,不再言词激她,默默告辞退出了嘉福殿。
在门外玉阶,她撞见那个叫宋寿安的司主,很是愣了一下。
她听敖政说过大内缇骑司司主,跟阿獗有那么几分像,却不料,会有这么像。
个头比阿獗矮一点,面貌气质差一点,五官竟是有五六分相似的,尤其侧脸看过去的时候,宛若阿獗在前……
李桑若真是个贱妇。
敖夫人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