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5日,星期日,日本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日。
傍晚时分,胡杨召集了一大波平时关系比较好的男同学,相聚在江边的露天茶馆里。
一棵需10人环抱的黄角树枝叶繁茂,犹如一把参天巨伞,树下摆了小木桌、竹靠椅,便是茶馆。
木桌上放着白瓷盖碗,里面泡着茉莉花茶,堂倌穿着白色背心,边应答边流星般转走,右手握长嘴铜茶壶,左手卡住白瓷碗,手一扬,“哗”地一声,蜻蜓点水,一股开水冲入茶碗,没有半点溅出碗外,动作流畅娴熟,没十年功夫到不了这个水准。
古城江边长着不少这样的巨树,树龄从几百到几千年的都有。
胡杨记得小学的时候,每到春夏之交,黄角树发芽的时候,就有一帮小学生在树下,用石块打树上的树叶嫩芽,叫做“黄角ber”,嫩芽外面包裹着一层金黄色的皮,里面是卷曲的树叶。那层皮可以直接吃,酸酸甜甜。
胡杨记忆中的八十年代初,很多细节都和吃有关系。
比如,小学门口有个路边摊,一个蜂窝煤炉上熬着一锅白糖,冒着巨大的泡泡,旁边一块雪白的花岗石板,光滑如镜。卖糖的婆婆用小勺舀上一勺熔化后粘稠的糖,倒在石板上,放上一根短竹签,冷却后便成了棒棒糖,叫做“白qie”,三分钱一个,五分钱能买两。
比如,学校有片果园,种着枇杷、石榴、橘子、柚子,每每还没成熟的季节,就被小朋友们偷摘光了,无论再酸再涩,偷来的果子总是吃的特别香。
那是一个食品匮乏的时代,也是一段关于饥饿的记忆。
胡杨收回思绪,看着围了一大圈的伙伴们,大多数人已经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刘军前世读的锦城机械专科学校,现在被陕西机械学院录取。洪江前世读的四川师范学院,现在被四川师范大学录取。杨义前世是川师院的委培,这世读的西南财大委培。李力前世是锦城地质学院的专科,这世是成都地质学院的本科。李山没变,依旧是电子科大的自考。王朗没变还是读的川北医学院,高考增加的分还够不着华西医科大学。侯啸被外省高校录取,罗文贵读的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其余还有两位要参加复习。
这些同学,前世大学毕业后,半数都选择回县城进了体系内,一辈子按部就班,说不上富贵,但也轻松安稳。
胡杨开口发言:“上次大家都问,为什么不报清北。我也说了,其实我这辈子最大的目标就是挣钱,大学就准备开始做生意,所以我选择了川大,因为我熟悉那里的环境。”
看着这帮高中毕业生,胡杨知道他们现在对钱还没有真正的概念,还不知道在未来的一二十年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端起桌上的盖碗茶,用盖子拨开漂浮的茉莉花,胡杨喝了一小口,继续说道:“洪江,你爸单位最好的车是什么车?”
“桑塔纳呗!”洪江回答。
“那你知道多少钱一辆吗?”胡杨问道。
“不知道!”
“裸车价十九万八。”胡杨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按照工资五百元计算,你需要一分不花存三十三年多才能买的起。”
“未来的中国,民营企业将迎来有史以来的黄金时代,它们从无到有、由弱变强,并将支撑中国经济的半壁江山,为国家贡献超过50%的税收,解决中国80%以上的就业。有的私企能做到多大呢?营收上千亿、万亿,个人拥有百亿、千亿的财富,而去年江城的总财政收入才八千多万。而我的目标就是做一家企业,足够大的企业。”胡杨侃侃而谈。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们也知道我的家庭情况,不可能给我什么支援,我只能从小做起,一点点积累资金,今年的暑假家教就是开始。下一步,我会在开学之前提前到锦城,考察一下市场,准备开学就做点小生意。四年大学对我来说,做生意是主业,拿个毕业证是顺带的。”胡杨说完,拿出红梅烟,散了一圈,只有李山抽,其余都是好孩子。
“我先提出一些想法,大家可以参谋一下,有兴趣的同学,咱们就一起做,资金我来出,你们有闲钱,也可以投进来。没钱投的同学,可以出人。亏了算我的,赚了按照约定分红。”
“我打算在锦城批发一些随身听和磁带,然后开学的时候卖给大学新生。利润率有多少,我现在不确定,但估计进货价翻倍卖没问题,但这个生意只能做开学那几天,大家有想法也可以建议,”
胡杨说完,众人都陷入了沉思,做生意对高中生来说,还是太陌生。如果是在县城做生意,大家多少还有点认知,而对于陌生的省城,大家都是两眼一抹黑。
胡杨记得前世中,真正做生意的只有杨义和李山,这一世就难以预料了。
其实胡杨对他们能提什么有价值的建议并不报希望,只是希望能找到一两个帮手就满足了,毕竟一个人做那么多事,总会顾不过来。
“我提不出什么建议,主要是对锦城的大学一点都不了解,但是我愿意加入,反正我在川师大读书,可以帮你开拓那边的网点。”杨义首先表态。
“也算我一个,电子科大那边我来搞定。”李山回答。
“算我一个。”洪江回答。
“还有我。”李力回答。
“我倒想加入,但是远在南充,帮不上忙。”王朗回答。
“朗哥,你就别在这上面花心思了,你是咱兄弟中唯一的医生,把专业搞扎实,以后咱们看病可指望你了。”胡杨说道。
“我也帮不上,我在山城,不过兄弟有需要,我可以支援你一些钱。”罗文贵回答。
罗文贵家底殷实,前世中他也在做房地产,所以胡杨回答道:“钱的事暂时不忙,你读大学期间关注下房地产市场,这个也是我会涉足的,但不是现在,那玩意起码都是百万、千万、上亿的资金。”
“义哥、色哥、江娃、古板,那我们就约定一个时间,等我这边的家教结束,咱们就提前去锦城,怎么样?”胡杨问道。
四人点头表示同意。
其实胡杨心里很清楚,这四人中,除了杨义和李山,其余两人带点玩票的性质,图的就是个新鲜。但不管怎么样,自己也算有了第一个班底。
聊完正事,大家开始七嘴八舌的闲扯。
胡杨默默喝茶,想着按前世的套路,这时候扑克牌应该上桌了,人多就玩“诈金花”,五毛一元的往桌上扔,比的就是谁心理素质好。这世,随着自己的改变,很多习惯已经在悄然发生变化。
“说到随身听,我前几天还去东门口电器商场看了一下,太贵了,最便宜的都要一百多,最贵的是索尼,一千多元呢!我还是等上了大学再买,大城市估计便宜点。”刘军说道。
“上大学还真需要这个,学英语必备,我听我哥说,他准备把自己那个送给我。”侯啸说道。
“其实我觉得卖磁带是个好生意,我们县城那些卖磁带的,百分之九十都是盗版的,卖六七元,估计进价最多三四元。”杨义说。
“除了宝丽金和滚石出的年度畅销金曲,其余的歌星合辑都是盗版,正版的早就涨价了,以前卖七元八,现在涨价到八元五。”王朗经常买,对行情非常了解。
......
“胡哥哥,买一张报嘛!”一个歪着脖子、拐着腿、说话口齿不清的男孩子站在胡杨面前,胸前的布口袋里塞满了报纸,手里也拿着几份。
这男孩子的走路说话形象,就像十年后写出了那首风靡全国的《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诗歌的余秀华一样,但胡杨喜欢余秀华的坦诚率真。
男孩叫王祖,比胡杨小几岁,隔壁邻居家的孩子,小时候患了脊髓灰质炎,俗称小儿麻痹症,病毒损坏了他的运动中枢和语言中枢,手和脚都无法正常使用,说话也含混不清。但这孩子智力和常人无异,小时候上过特殊学校,毕业后就靠卖报维生。
胡杨随手从王祖手里接过两份不一样的报纸,给了一元钱,王祖道了谢,拐着步子,高高兴兴的走了。
天色已晚,几个同学有事先行离去,只剩下胡杨、杨义、李山、李力、洪江王朗六人。
这算是小圈子中的小圈子了,谈话也直接扯到隐私。
“胡子,你和何君、柳婉现在什么情况?”杨义一贯有点八卦。
“同问。”李山道。
“那你们怎么评价这两人?”胡杨反问道。
沉默了稍许,李山道:“我不喜欢何君,这人太现实,柳婉倒是不错,但估计对你有成见,你和何君的事全年级知道的人不少。”
“我和李山的看法一致,据说这个暑假,齐典他们和柳婉几个打得火热哦!”杨义说道。
“有这回事?”胡杨有些诧异。
胡杨前世和今生,圈子变化不大,齐典从来不和自己一起玩,属于另外一个圈子,里面也有杨义。但前世是在读大四的时候,齐典才追求的柳婉,看来这世他出手的更快。
“你成天搞家教,已经脱离群众很久了!”李山笑咪咪的说完,摸出烟递给胡杨,用打火机点上。
深吸一口,胡杨没有说话。
“柳婉读川师大,齐典在南充,你有地理优势,再说了,齐典学校不如你,也没你帅,你什么想法?”杨义问。
“对两人都没想法,最重要的目标是挣钱。”胡杨吐出一口烟圈,转移了话题:“王朗,你约杜倩颖玩没有?”
前世王朗一直对杜倩颖求而不得,最后花落罗文贵家。这事,还真不好劝,两边都是同学。
“没有,就大家在一起玩过两次。”王朗回答。
“那你呢,杨义,你不是对何娟有意吗?”胡杨也开始八卦了。
“没有的事,就是大家一起玩而已。”杨义一如前世的否定。
胡杨也不好说什么,因为前世何娟嫁给了侯啸。
胡杨没问李山,这小子沉迷于舞厅,不知又多了几个姐姐、阿姨。
江城中学高九三级一班估计创造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记录,高中时,大家老老实实上学,除了胡杨少数两三人之外,其余没有一个谈恋爱,结果大学天各一方,反而谈起了恋爱,最后七对结婚生子。
胡杨预知结果,只能问问而已,且看这世结果又如何?
暑假剩下的两周,除了家教,胡杨间或出去和同学玩玩,也没什么新鲜玩意,还是那些内容。
洪江迷上了街机,先是玩街霸、三国之类的打斗游戏,然后玩打麻将、苹果和翻牌机,后者就纯属赌博了,运气好的时候,机器“哗啦啦”能吐一地的游戏币,然后找老板直接兑换现金。
九十年代初的街机和赌博机,早期属于新鲜事物,大家都搞不懂,也没人来管,最早做这个生意的赚的盆满钵满。赌博机最疯狂的时候,男女老少都参与,一夜输光家产的不在少数。而那些开场子的,放高利贷、非法拘禁,属于典型的黑恶团伙。随后几年,相关部门扫荡了若干次之后,也就慢慢消失了。
胡杨姐姐给他买了行李箱,和前世一样,屎黄色的人造皮革大行李箱,里面塞满四季衣服正合适。其余的生活日用品,到了大学现买,带着也不方便。
8月28日,星期六。
胡杨结束了家教补课,一共43天课,每天360元,胡杨一共挣到了元,加上县里和市里的奖励1500元,一共元。
这是一笔巨款,足够在县城买一套三室的房子。
胡杨跟父母谈好了,学杂费、生活费都不用家里操心,自己来支付,身上留了一千元现金,其余全部存进银行。把存折交给了妈妈保管,卡自己带在身边,密码很好记,自己的生日。
杨义已经托人在县汽车站提前买好了五张去成都的汽车票,按照胡杨的意见,买的早班车。
当时从江城到成都省道一共三百五十多公里,正常行驶需要花费七到八个小时,后世高速直达只有两百多公里。
夜班车可以睡觉,但是安全性存在问题。前世胡杨坐夜班车出过车祸,也遭遇过劫道的。夜班车六七点出发,路上会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店休息吃饭,到了锦城驷马桥汽车站,大概四点左右,然后锁了门窗,集体睡觉到六点半开门,赶火车的走不了几步路就是火车北站。做生意的也方便,旁边就是驷马桥公交车站。
白班车到达锦城的地方有两个,一是驷马桥汽车站,一是梁家巷汽车站,后者位于一环路外侧,换乘公交车非常便利。
8月29日,星期天。
早上五点半,胡杨父母姐姐骑车把胡杨送到县汽车站,胡杨穿件黑色体恤、黑色多袋松紧短裤、穿双白色回力鞋、肩上背个黑色双肩包鼓鼓囊囊,里面装着母亲和姐姐准备的汽水、牛肉片、面包......
汽车站坐早班车的人并不多,大多数都是大学生和送行的家长,做生意和出差的通常坐夜班车,方便白天办事。
胡杨先找到了汽车班次,从二楼上面把行李箱放到了汽车顶部的帆布下面,然后上车找到座位把双肩包放到行李架上。
下车待了没一会儿,杨义、李山、洪江、李力也相继由家长送到了车站,家长之间有的相互认识,有的相互并不熟悉,于是握手散烟扯淡,孩子们各自放行李,完了之后,家长们交代各自的孩子相互照应、注意安全、到了打电话,巴拉巴拉。
胡杨充分理解,毕竟这帮小伙伴都是此生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哪个家长不担心呢。
随着时间临近,司机招呼大家上车,众人迫不及待的离开父母。车上前后三排五个座位挨着。五人坐定之后,拉开窗户,父母们都在车旁,男人们红着眼睛,女人们纷纷抹眼泪,依依不舍。
男孩子们哪里有一点悲伤,激动的心儿早就飞到了遥远的都市,幻想着那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美女如云、车水马龙......
胡杨心里有些悲伤,也有些激动,这毕竟是重生以来第一次踏上征程。
六点整,随着一声汽笛长鸣,大巴车缓缓滑出车站,胡杨重生后第一次忍不住热泪盈眶。
扭头看小伙伴们,也都是如此。
离别的忧伤在汽车驶过嘉陵江大桥之后,便消失的一干二净。
回头望去,黑灰色的古老县城背后,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金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