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默金捧着漆盘进来的时候,几位国公的眼珠子不由地跟着漆盘转动,见上面放着若干红红绿绿的绸带,不知是何用意。
完颜煦看着各人的反应,似笑非笑,“众卿,为了保证公平公正,这次合议采取匿名的方式,各人取一段红绸和绿绸,红色代表不同意,绿色代表同意,依次去右耳房,把代表你们意向的缎子投入陶罐中。”
众人面面相觑,满肚子狐疑,这是要闹哪出,放在素日,就直接询问各人意见就得了,怎么还搞戏法似的,玄玄乎乎。
定国公抖动了一下鼻翼,有些不满的意味说道:“君主,何须如此麻烦,这样的方式,臣等没弄过,直接表态得了。”
“凡事皆有第一次,孤是防止有人利用自己的权势施压,这样孤就难以得知各位的真实想法。”完颜煦直勾勾地对上定国公的那眼珠微凸的大眼,冰蓝的眸子变得尤其透彻,如利刃般直戳人心,声音冷冽,如千年寒冰。
定国公浑身一抖,来自君王的威仪让他油然升起一阵惧意,没想到着黄毛小子仅仅登基一年,气势如此强劲,转念又想,大伙在来之前已经合计好,届时一起反对国债的实施,君主想先斩后奏,想撇开他们独立施政?哼,没门!
“臣觉得这方子还行,还行。”孟国公抬手摸了摸他下巴的坚硬的胡子,若有所思道。
当定国公那犀利的目光剐过他身上时,他立马垂下正在摸胡子的手,咂了咂嘴,不敢再发一言。
还是解国公解围道:“这方子稀罕,可以一试。”
一直装木头人的穰国公以防祸水引到自己身上,所以从刚才直到现在不敢发一言,如今看出这匿名合议,君主是势在必行,连忙阿谀奉承道:“此方子实在精妙,君主明英。”说完毕恭毕敬地弯身一拜,对定国公从鼻腔中哼出的不屑之声充耳不闻。
穰国公暗道这老鼻子愚蠢至极,完颜煦毕竟是君主,这么明刀明枪和完颜煦对着干,不是平白惹来猜忌嘛。不过这样也好,等着他们斗死斗活的,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得了。
“既然众卿无异议,那就开始吧。”完颜煦看着众人手攥红绿二带,如鱼贯入右耳房,嘴角攀上一丝别人察觉不到的玩味笑息。
半柱香的工夫,石默金双手托着一个灰色的小陶罐重新出现在大伙面前,
他先是对着完颜煦行礼,而后又对几名国公施礼,高声道:“合议已毕,唱票……”
“稍等!”石默金被定国公声如洪钟的说话声吓得手一抖,只闻定国公说道:“这陶罐没人做手脚吧?”
石默金双膝一软,把陶罐抱在怀里,跪在地下,惶恐道:“定国公明察,给老奴十个胆子也不敢做手脚啊,”随即又转向完颜煦求道:“君主明察,老奴方才一直在右耳房候着,直到方才进去把陶罐拿出来,哪里有时间做手脚。”说罢,弯着身子深深叩了一个响头。
完颜煦神色不虞,这定国公当真是目中无人,指摘石默金作手脚不就是意指他做手脚吗?
好看的薄唇正欲张启,“定国公,你也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你以为人人像你?”穰国公反唇相讥,说完嘿嘿笑了两声。
“你!”定国公虎目圆睁,气不打一处来,自从唐河暮与乌古伦尔雅成婚以来,定国府天天鸡飞狗跳,正憋着对穰国公一肚子火气。他不受控制向穰国公靠前两步,身边的解国公轻咳一声,朝正欲爆发的定国公射去了一道寒光,寒光深处尽是警示之意。
定国公微了微双目,紧握拳头,喘了一口粗气,硬生生把飙到嗓子眼的怒火吞回到肚子里。
完颜煦星目含威,淡淡地剐了众人一眼,“石默金,你起身,你是宫中老人了,孤自然放心。唱票吧。”
石默金这才颤颤起身,回了一句遵命,把怀里的陶罐放置桌面上,把一手伸进去,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条绿带。
“绿带一条……”石默金高亢而尖锐的声音响彻整个朝辉堂,“红带一条......”
最终,绸带总共是二红五绿。
“不可能!”定国公满脸错愕,脱口而出。
完颜煦半眯双眸,眼中闪烁隐晦不明地光芒,审视着定国公,漠然道:“定国公,如何不可能?”
定国公稍稍愣神,旋即明白自己失言了,急忙解释道:“不,臣的意思是……”
“恭喜君主,贺喜君主,国债新政通过合议,得以颁布,实在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解国公出言打断,顷刻换上一副笑意吟吟的面孔,拱手作揖道。
自认为粗人一个的孟国公也机灵了过来,立马附和道:“恭喜君主,贺喜君主,恭喜君主,贺喜君主……”
余下的人见状随之恭贺起来
“众卿果然没让孤失望,甚好,”完颜煦点点,面色稍霁。
“君主,臣有事要奏!”完颜煦应声看去,这老匹夫又要搞什么,语气中隐有严厉之意,“定国公,你还有何事?”
定国公屈一屈身子,许是觉察到完颜煦的不悦,态度比适才恭谨不少,“臣要说事关于国之根本,要是未及时未雨绸缪,恐怕整个东弥都动荡不安。”
完颜煦端坐着,面无表情,案桌下的一只手的拇指正在不断抚着袖口边上的花纹刺绣,“不知定国公说得是何事?”
“禀君主,虽君主已然大婚,可后宫空虚,只有王后一人,只怕难以独撑,臣恳请君主重开选秀,充盈后宫,绵延子嗣。”定国公边说着边观察着完颜煦的脸色。
完颜煦闻言略一迟疑,眸光变得幽深,半带轻笑道:“孤听闻,定国府自从唐河少主成婚以后每日都热闹非凡,没想到,定国公还有心思担忧孤的家事。”
定国公眼睛忽然瞪大,嘴巴微张,被戳到痛处,脸色瞬间涨成了酱色,他声音陡然拔高以掩饰他内心的窘迫,“君主此言差矣,臣的家事是小事,君主关乎东弥国运,就算是家事也是整个东弥的事,子嗣充盈才能让国祚永昌!”定国公言之凿凿,浑身透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味。
完颜煦眉心微动,很快一抿嘴唇,凛声道:“先王殡天,孤本应守孝三年,可东弥正处于生死存亡之际,只能破例行和亲政策,求得偏安一隅的生机。而今,休养生息才是东弥的头等大事,其他事,容后再议。”
看来不管国债一事合议结果如何,这班人仍旧对他的后宫虎视眈眈,见王后之位是无望了,就觊觎后宫其他的位置,总之自己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脱缰的野马,已经渐渐脱离他们的掌控,他们不派心腹在后宫盯着他,只能日日不能食,夜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他突然明白先王为何偏爱身份低微的女子,尽管先王这偏好一直被大臣们诟病,可背后的深意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明白。
完颜煦把先王,当下东弥的急迫境地都搬出来了,定国公顿时哑口无言,面色一僵,眼中的光芒变化莫测,既愤恨又不甘心,相互扭拧着,无处发泄。看来今日在完颜煦身上讨不到任何好果子。
始终在人后立着的翎国公蒲察雍稷冷眼盯着发生的一切,眉宇间起了波澜。
在朝辉堂外候着的李万春眼瞧着神色可怕的定国公从里面大步跨出来时,不禁周身冒出了冷汗,慌忙低下头,就怕定国公找他兴师问罪,定国公大步流星,头也不回越走越远,他悬在半空的心才稍稍落下。
刚才石默金吩咐他抱着一陶罐在右耳房门外的朱色大圆柱后躲着。只要一见石默金从右耳房出来,就把自己怀里的陶罐与石默金怀里同样的陶罐对调。
李万春不知意欲何为,可石默金是他师傅,叫他干嘛他就干嘛,正在斟酌之际,有人一手拍到他脑袋上,他蓦然回眸一看,正本咒骂的话语一瞬变成:“啊,原来是师傅您老人家。”
“在发什么呆,来,师傅有话与你说……”石默金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李万春勾了勾,压低声音说着什么。
李万春匆忙把耳朵凑近石默金,边仔细听边点点头,末了,恭敬地施礼说道:“那徒儿现在追上去了。”
石默金挥挥手示意去吧,尔后重新回到朝晖堂复命道:“君主,已经遣李万春去了。”
完颜煦点点头,“你事办得很不错。刚才委屈你了。”
石默金知道是定国公怀疑他对陶罐做手脚一事,他连忙垂手躬身道:“老奴受点委屈算不上什么,能为君主分忧,才是老奴的万幸。”
在七位国公近朝晖堂之前,完颜煦已经吩咐石默金准备两个一模一样的陶罐,一个里面不放一物,而另一个准备好二红四绿的绸带,等国公们悉数把自己手中的绸带放入陶罐后,只能完颜煦一声令下,从右耳房拿出到朝辉堂那一小截路上,与李万春手中的陶罐进行对调,不管七位国公是商议的,最终的结果,陶罐里面只能是二红四绿,国债通过合议。
完颜煦眼眸中露出赞许之意,立起身子,目光落在殿外被正午的骄阳照耀得泛着刺眼白光的大地,淡淡说道:“走,我们去万寿殿。”
翎国公蒲察雍稷快走到宫门的时候,“翎国公大人!”不知谁轻唤了他一声,他应声回首,是李万春。
李万春踏着小碎步,满脸含笑上前施礼:“李万春见过国公大人,国公大人安。”
蒲察雍稷眼皮微微一动,“不知李内侍有何事?”
“禀国公大人,太后娘娘想邀国公大人万寿殿叙话。”李万春半垂着脑袋,恭敬地回道。
太后娘娘?蒲察雍稷一顿,自问与徒单太后并无过多交集,忽而传唤他实在奇怪,再往深一想,自己的嫡母是徒单太后的表妹,或许是想知晓嫡母的近况,只是...那也应是徒单太后身边的人来,这李万春却是君主身边的人。
“那劳烦李内侍带路吧。”蒲察雍稷淡淡回了一句,遂跟住李万春前去万寿殿。
李万春把蒲察雍稷带至万寿殿的侧面,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当下蒲察雍稷心中的疑虑更甚,可不动声色,“国公大人,请吧。”李万春作出请的手势。
这里应该万寿殿的偏殿,可一个宫人也没有见着,李万春把蒲察雍稷领到一处房门,低声说了一句:“国公大人,请进内吧,有贵人在等着您。”
贵人……故作神秘,似乎还不愿为人瞧见,把宫人都遣走了,一个不剩,好,就让他看看谁在故弄玄虚。
在木门被推开的一瞬,一道清冷的说话声传到蒲察雍稷的耳畔,“翎国公,委屈你了。”
蒲察雍稷定睛一看,面上难掩诧异之色,面前之人,是君主!
完颜煦语气蕴着一丝苦涩,“把你带到此处,实属无奈,只因接下来我们的谈话,不能让第三人知道!”
蒲察雍稷弯腰匍跪在地,“蒲察雍稷全凭君主吩咐!”
几日前,戚芫芃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就在凤和殿正后方,有一处已经鲜少使用的殿宇,名为云水台。
戚芫芃决定把那里修葺一番,给完颜煦一个惊喜,就当作谢礼吧。
彼时,正往云水台的路上,恰好与蒲察雍稷打了个照面,他朝戚芫芃稍稍施礼,“臣见过王后娘娘。”
戚芫芃点点头回以微笑,只见他黑亮垂直的发,斜飞的英挺剑眉,锐利的黑眸炯炯有神,整个面部紧绷严肃,宛若黑夜中的鹰,戒备而机警,一身鸦青的衣袍,领口处有些细细的精致花纹,其余地方并没有太多的点缀,却一点也没显得朴素,反而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低调华贵。
二人再无其他话语,就这样侧身而过。
戚芫芃心下道,看来国债一事,七大家族的人是坐不住了,也不知完颜煦能不能应付得了,心头不自觉地升起了一阵担忧,看来是寻个机会好好了解下才是。
蒲察雍稷是个人才,前世完颜煦起用得太晚,今世只愿能尽早发挥他所长,好好为完颜煦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