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七年,袁从简任门下侍中,江全的枝叶长到了京安。
时值乡试,前往江全应考的学子较之往年也更喧闹些。
盖因袁从简主张改革旧试,圣人便任他为主考官,在江全试点,倘若可行,便再依次在各州府施行。
所谓改革,不过是江全求稳之法,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袁从简已是位极人臣,然而圣人正值壮年,雄心不已。
若是从天子门生中挑选出愿意跟随江全的贤才,将枝叶铺得再繁茂些,自然是更为妥当。
袁从简闭目养神,一旁的锦衣少年这才敢悄悄抬起眼看他。
确认他没注意自己,这才悄悄伸手够着头往外瞧。
车轮滚动间,尘土有些多,他稍稍蹙眉,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耳边便传来袁从简的声音。
“威仪不肃,非东宫太子该有的德行。”
小太子讪讪的回首,“是,舅舅。”
袁从简睁开眼,淡淡看着他,小太子便觉得浑身好似被带刺的荆条刮过。
他瑟缩胆怯太过,袁从简微微蹙眉,到底缓和了些许语气。
“身为太子,言语举止当雍容闲雅,磊落坦荡,不该因为臣子的些许厉色便怯弱不堪,殿下也要学会仿效圣人。”
小太子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硬着头皮回是。
袁从简见此,便也歇了心思,叫人停了车,处理要务去了。
小太子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他从未出过京安,如今见了外面的事物自然是处处好奇。
“这是何处?”
身后的客卿紧紧跟着他,闻声道“这是宛南。”
他把这两个字念了两遍,方才恍然道“我记得卫师傅是宛南人士。”
“殿下所言确实,忠武将军确是宛南人士。”
小太子哦了一声,脚下踢了踢小石子,“他被贬到哪里去了?”
客卿打量他的神色,斟酌道“圣人命人杖责三十军棍,并无贬斥的旨意。”
小太子长长叹了口气,小小的个子硬是装出了几分稳重来。
“官署内酗酒,烧毁公文,这是大罪,阿耶定然是要贬斥他的,他走了,东宫里又没人敢陪我玩了。”
客卿并未言语,小太子也不需要他答话,自顾漫步到了湖边,微微垂着头轻轻踢着小石子。
“阿耶只有在处理政事的时候才叫我去跟前,母后也不大亲近我,舅舅……我最怕的就是舅舅。”
“也只有卫师傅会跟我说怎么养小狼。”
他也只能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湖边发发牢骚。
几个客卿远远站着,这一腔心事,便也如数丢进了水里风里。
他的身份仿佛就钉在了太子上。
阿耶叫他太子,阿娘叫他太子,舅舅叫他太子。
他的孤寂太过,客卿也只能这么看着,一看到袁书凝,便立刻向小太子道“您看谁来了?”
小太子还没回过头,袁书凝就朝他跑过来了,她学步晚,跑起来总有一副随时要跌倒的样子。
小太子一面记着舅舅的话,一面忍不住张开手迎她“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见他展颜,客卿这才跟着松了紧绷的脸色。
他们谈笑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格外突兀,袁从简远远看了一眼,执笔的手微微一动,墨汁便滴在了书案上。
陪坐在一旁的谢闻玉也远远看了一眼,笑盈盈的开口“殿下总是喜欢二娘一些。”
袁从简并未答话。
见他不语,谢闻玉便不再开口,等到他桌上的最后一本公文收好了,她才小心开口“郎君还要等么?”
每次途经宛南,他总是要在这里等一等,开始能等来卫斯渺,后来……后来也只是等一等。
袁从简洗了手,起身的时候还是应了,“你们先行。”
谢闻玉没有像往常那样只说是,而是拉住了他的衣袖,“郎君若是去见卫姊姊,我也可以陪郎君一起去。”
袁从简垂下眼眸,将自己的衣袖抽了出来,温声道“不必。”
他素来如此,哪怕是亲密如夫妻,也疏离客气到这个地步。
如同松针一般,只能叫人远观,叫人止步于此,她但凡伸手,必定会被扎得刺痛不已,偏偏这点痛又够不着心灰意冷。
她看着他的背影,很快将自己的心绪整理好了,细心的将他用过的东西收整好。
“娘子……”
谢闻玉将桌案仔细擦着,一面道“我自然比不过死人的。”
人若是处处要争,那才是自讨苦吃。
当年袁卫二人的忠贞情谊人尽皆知。
他苦等她十余载,她孤身为他保住了两个胞弟的尸身,熬过了所有艰难的时刻,才跪在圣人面前求来一纸婚书。
夫妻伉俪、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世间所有用来形容和睦夫妻的词都用尽了。
偏偏她就这么故去了。
婢女叹了口气,“娘子,您不要这样想,过几年,郎君自然就忘了,谁能记谁一辈子。”
她复又将视线看向湖边玩耍的二人。
“我知道。”
这样的话,她听了五年。
好在她早知如此,因此并不强求什么,只盼着天长日久,总有彼此温情真心的时刻。
直到午时过了,袁从简才回来,彼时两个孩子在马车里睡下了,客卿各自寻了地方小憩,只有护卫一班一班的巡察的动静。
袁从简不欲多留,因此路程依旧,上了车,他只看着窗外,并不言语,谢闻玉几度想要开口,都被他淡漠的神情挡了回来。
不知多时,才有急切的马蹄声传来。
他脸上才有了几分温和的神态,一个客卿骑在马上,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
他稳住马,小声道“圣人贬斥了他,郎君的折子圣人也应允了,只让他去江全做个左司马。”
从忠武将军到司马,他也是实在不明白卫斯渺怎么就能荒唐放浪到这个地步。
他心中惋惜,却还是准备听着袁从简的吩咐。
“酒后误事,烧了公文三十余本……”
袁从简轻轻念着,苶然闭上眼,哪怕心知会有这样的结果,念在嘴里,仍然像是滚了黄莲一般。
良久,客卿才听他道“他何时来江全?”
“他受了三十军棍,圣人念他往日的忠贞,责令他三日后再动身。”
见他不言语,客卿便识趣的离开了。
谢闻玉坐在一旁见他脸色不虞,到底是不忍心,埋怨道“郎君总是替他求情,他便索性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也该叫他吃点苦头。”
“我听说卫姊姊一力将他们二人教导出来,想必也从不是看着他变成一个浪荡子,郎君也该掰一掰他的性子。”
袁从简没有说话,只将纸收在了袖中。
谢闻玉说完了还是有些悔意。
可不说,心底总是不大痛快的。
卫家一族把指望放在了袁从简的身上,多少祸事都是托了袁氏才平下来的。
即便袁从简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事事宽宥处理。
她心知袁从简绝不是什么心软的人,袁氏秉行的也从不是纨绔浪荡之风。
只因为一个卫氏女,一切都可以宽宥到这个地步。
“我知道郎君待卫姊姊情意深重,但是倘若这样一味偏袒,卫氏的命数不久矣。”
袁从简想到当初自己同从母亲商议婚事时的说辞。
他需要一个出身大家,知书达礼,有远见有能力的贵女。
谢闻玉很好,作为宗妇,养育了合格的嫡子女,作为妻子,她秉性柔和,温婉贤淑,识大体,懂进退,也并没有多余的纯善之心。
“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插手。”
谢闻玉便不再多言。
她笃定他心中有分寸。
所以在精心布置席面等来了衣衫不整,酒气未散的卫斯渺时,一时怔在了那里。
哪怕席上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她心中依旧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卫斯渺一身酒气,宽大的衣袖上还有未干的酒渍,腰间的剑松松的挂着,添上鬓边散下的发丝,整个人没有半分精神气。
若只是如此也就算了,偏偏连礼也未行就自顾落了座,只是伤口未愈,便只能倚在那里,犹觉不够,还特意拉了个婢女在旁边跪坐服侍着,待他倚在了那里,方才抬起手敷衍的冲他们二人作揖。
“大兄别来无恙。”
卫斯渺行了礼便拿起酒盏吃起来,丝毫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谢闻玉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当下脸色就有些冷了。
下面乐师尚在,舞姬也还在。
卫斯渺便自顾扯了一个揽在怀里。
当真是荒唐到了极致,谢闻玉这样想。
袁从简确是依旧平和,他缓步来到卫斯渺跟前,正坐在他对面。
卫斯渺仿若不知,合着凤眸,拿着筷子敲着酒盏和歌。
袁从简伸手将他的酒接了,语气也格外的柔和“三郎,别这样。”
卫斯渺这才睁开眼,静静看着他。
他拿了酒盏,卫斯渺便也罢了手,索性转过眼去看场上的舞。
袁从简看着盏中的酒,忽而将酒仰头饮尽了,方才侧首对谢闻玉道“你去看顾太子。”
谢闻玉明知他在支开自己,却也无法,只能依言起身。
等她走了,乐师舞姬也散了,卫斯渺便也索性松开怀里的女子,“要训斥我就快些。”
袁从简看了他片刻,方才轻声道“你醉了。”
卫斯渺低低笑了一声,半晌才哑声道“我醉了?我确实醉了,你去叫阿姊来接我吧。”
“你叫阿姊接我回去吧。”
袁从简并未言语,卫斯越面色却极为平静,“我往日里不听话,同人私下喝酒的时候,总怕碰见阿姊。”
袁从简喉头便好似坠着石头。
“如今,我已经将京安的酒喝遍了,可阿姊再也不肯来接我了。”
人世间的苦,怎么这样多。
多得怎么也吃不完。
年少时,满怀盛气,阿姊稍有偏颇,他便不依不饶,所以一点点隐瞒都忍不了。
“我同阿姊置气,只送她二十里,我怎么能只送二十里。”
袁从简握住他的手,缓声道“三郎,够了。”
卫斯渺看着他,只道“不够。”
“我那时为了他们同阿姊置气,总想着,阿姊能待旁人宽厚,为什么不待卫家上下也宽厚些。”
“是我招惹了沈素洁,是我……替他送了密信到南安郡王府,也是我,勉强阿姊留在宛南。”
“我为了证明他不该抛弃我们,执意要考到功名,我为了他的死,与阿姊争执。”
“是我害死了阿姊。”
先皇不是一个值得追随的明主,仁义的太子也并不仁义,舍家弃子的父亲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卫家也不是和睦友爱的卫家。
他一生所求,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少年遐想的幻境。
“倘若有罪,也该是我,凭什么要阿姊替我偿命?”
“你明明已经将燕王逆党诛杀干净了,为什么还要她死?我自知卫氏门楣低微,攀不起你袁氏……倘若你觉得她碍了你再娶佳妇的路,你大可和离义绝,我自会将阿姊接回去。”
一切也本该如此,他赌气置气不肯送她,不过是料定他们一场假夫妻,时日到了,阿姊就会回来。
他只想着一切尚有余地,从没想过,袁从简心中并没有给阿姊一条生路。
袁从简没有答话,卫斯渺便拉住他的袖子,欠身用力捏住他的肩头,低声道“袁从简,你哄骗我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自愧过?”
“你哄骗她喝下那些药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自愧过?”
“我阿姊跪在地上求他们放过袁从筹袁从策的尸身的时候,你想的是你将来的侍中之权,还是担心你的阿弟们被剖心枭首?”
“你自然不会后悔自愧,如今你志得意满,位极人臣,贤妻美妾,儿女双全,你怎么会后悔?”
哪怕有些许后悔,也不过是一点强赋愁的悲情,没有半点真情可言。
“生前你利用我阿姊,她死了,你还是利用她成全你重情重义的美名。”
“袁从简,我总会杀了你的。”
这样的锥心之语,袁从简也只是静静听着,卫斯渺不止刺杀过他一回,知晓今日不能成事,便也懒得动手。
“我真希望那一箭再深一些,总会有那么一日,我要剜出你的心肝,让世人看看你这清白磊落的袁大郎究竟生的是什么心肠。”
袁从简只等他骂够了,才转头叫人将他送去厢房歇着。
谢闻玉过来时,卫斯渺已经被送去安置了,袁从简正坐在那里,室内昏暗,烛火早已被风吹灭了,晦暗之中,他的身影也模糊不明。
她快步到他身侧,一面叫人撤了酒,一面拿帕子想擦去他衣衫上的酒渍。
“闷酒伤神,郎君改日再喝吧。”
袁从简避开她的动作,面色也不复往日的柔和,冷淡到了极致“我知道,你不必过来。”
谢闻玉捏紧了帕子,还是继续道“那我叫人过来服侍郎君。”
她刚起身,便听他道“我早就同你说过,你我之间,从来只有夫妻的本分,没有夫妻的情分。”
谢闻玉一时怔在那里,袁从简侧首斟酒,不欲多言。
她便也慢慢正坐在一侧,只看着他一盏一盏的仰头灌着。
那时少女怀春,错将自己当做了故去的卫氏女。是啊,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卫氏女,都想嫁给这个袁氏郎。
哪怕他神情冷淡,实在谈不上温和,哪怕听到这句话,她满心里想的,却也只是他果真重情。
人心贪婪,她早已经将这句话抛在了那里,料定了自己能捂热他的心,再与他做卫氏女与袁氏郎,她料定自己与他会是恩爱两不疑的夫妻。
时至今日,她才如同兜头淋了一盆冷水,认清他重情之后的凉薄。
哪怕她为他养育儿女,在他面前,也只有本分两个字。
谢闻玉一面将心里的苦楚压下去,一面道“我也只是在做妻子该做的事。”
等她出来了,方才叫了服侍的人问话,听到卫氏女,谢闻玉再也忍耐不住了,低喝道“掌嘴!”
待婢女扇了自己一巴掌,她又回了神,说了声罢了,才颓然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许久才道“他待太子都那样不假辞色,为了一个死人,养着这样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
可婚事是她主动求的,苦果自然也要她一口一口吞下去。
她一面爱慕他这样的重情重义,一面又这样恨他重情重义。
这样想了,谢闻玉倒是强撑着两分笑意把婢女拉起来,“故人已逝,我何必计较,况且……他也实在可怜。”
凭借一把银枪闯出一身荣宠,宛南卫家郎的盛名传到京安,多少女儿堵在他的马车前掷果。
到如今,环顾左右,尽是些攀权富贵的小人之流。
幼时丧母,年少失孤,教导他的阿姊,一起长大的庶弟,也都早离人世,举目四望,孑然一身。
他心中惦念旧情,哪怕明知不宜也毫不顾忌,她实在不能也不该计较什么。
袁书凝和小太子过来时,袁从简正撑着头坐在那里假寐。
听到他们二人的动静,袁从简便睁开了眼,袁书凝挪到他身边,叫了声阿耶,袁从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今日读书了吗?”
袁书凝记着阿娘的话,将自己读过的书背给他听。
听完了,袁从简才说了声很好。
起身时将她抱在了怀里,“你陪大郎玩,阿耶明日再找你。”
袁书凝只点头,行到小太子身侧,袁从简伸手将他牵住了。
这是他第一回这样亲昵,小太子僵着手,亦步亦趋跟着他。
月色柔和,他的身形朦胧,走路尚有些不稳,酒气萦绕间,小太子只听到他说“我自愧。”
翌日,袁从简正与客卿商议燕王遗孤的事,一路行到书房,一开门,就瞧见两个孩子各有各的‘体统’,一个在青瓷瓮里,一个在书桌底下。
袁从简的视线落在了小太子身上,四目相对间,小太子哆嗦一下,自觉的爬出来,乖顺的等着他的训斥。
袁书凝被客卿抱出来,立刻就乖巧的站到了小太子身边,可怜巴巴的叫了声阿耶。
客卿一面忍着笑,一面转身出去了,顺带关上了门。
袁从简弯腰将两人发间的蛛丝捻了,方才道“我不许人进这间书房。”
小太子眼睫一颤,抖着声道“我知道。”
袁从简并未言语,小太子连忙解释,“我们不小心的。”
内情如何,是谁指使,袁从简心中明了“往后决不许再进来。”
说是嘱咐他们两个孩子,倒不如是说给谢闻玉听,外间的客卿心领神会,自觉送话去了。
袁从简说完便叫人将他们带出去。
偏偏袁书凝一动,墙上挂着的画轴哐啷一下滚到了袁从简的脚下。
小太子眼看着他的脸色冷下来,心中只道不好,刚要替袁书凝遮掩过去,就听袁书凝道“阿耶,她是谁?”
他弯腰将东西捡起来,画像保留得极好,只是江全多雨水,时日久了,到底是有些倒了色,画上的人一双眼沁着红,像是染了血色,他胸中苶然生出一股闷痛。
那些筹谋的时日里,他能做的,不过是站在她面前聊叙心事。
说是聊叙心事,更像是交代。
仅凭他的一面之词无法打消圣人的猜疑,所以无论卫家求什么,他大抵都是应的,唯有他们蠢得叫圣人猜忌不了,此事也就揭过了。
这么多年,卫家上下被圣人盘查得清清楚楚。天命之说,终究被他钉死在了沈素洁等人身上。
设计卫斯渺被贬,是保命之策,他将这一切都坦荡的告知卫亦舒,她也从不言语,静静看着他。
每每行经宛南,他总要去那个破庙里看一看。
破庙已经荒芜,他站在山巅,俯瞰宛南时,想到的,却是卫朝安。
多年前他不懂得卫朝安的以身入局,只觉得荒谬。
可真的转过头来,看向身后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真正认识了卫朝安。
娶妻生子,庇荫江全,力行国事,教导太子,为人子,为人臣,桩桩件件都合宜相称,无可指摘。
年少时所求,此生已得圆满。
偶有酒醉时,他似醒非醒的梦见成婚时的事,那时她腿伤未愈,被他送到婚房,这一路走得太急,跨台阶的时候不提防被她的裙摆绊了一下,那一下实在狼狈,她便笑他吃醉了酒。
这实在狼狈太过,以至于如今想起时,还存着些懊恼。
其实梦中所见,更多的是在卫家小住时的事,二郎与三郎在下棋,争执着该下哪一手,从管带着从筠在海棠树下数蚂蚁。
卫斯越陪她看书,偶尔会谈起什么,唯有他孤身坐在一旁,谁也不理会他。
是日风清,海棠花裹在风里,吹到每一个角落,等风停了,花雨也停了,他回首看向他们的时候,只余满堂空旷。
从筠病故后,他鲜少做这些梦,时日久了,他连二郎三郎的声音都有些模糊了。
卫斯渺恨他,酒醉时便斗气要他去接,他有时过去,便听他在醉梦中喊卫斯越的名字。
酒醉见故人,他便也学着吃酒入梦。
可梦醒了,他依旧是袁从简。
卫家于家的生路他抢出来了,卫斯渺的命他保住了,背德的秘密再无人知晓,该履行的承诺,他都做到了,但有愧疚,却无亏欠。
两个孩子被带走了,只有一片空寂,他稍稍抬眸,便是满目苍绿,院子里的青梅树枝繁叶茂,葱郁得好似一下要将院子的天遮起来。
他想起卫斯越同她走的时候,也是这样静谧,她趴在卫斯越的背上,伸手摘了一片枝叶在手里把玩,神情轻快喜悦。
卫斯渺其实说得很不错,他确实是个小人,同那个名声在外的圣人一样,质非文是,貌是情非。
舍弃二郎三郎,是为了夺人心,要恩情。
舍弃从管,是为了东宫之位,为了侍中之权。
舍弃她,是为了诛杀燕王逆党,为了卫朝安的秘密,为了了断私情。
想得久了,他好似真的看见她站在树下,笑盈盈的看着他。
她自然不会这样看着他,抱柱的是尾生,殉情的是卫斯越,而他,是袁从简。
恍惚间,他听见有人问他“袁从简,你还记得她吗?”
风声擦过青梅树的枝丫,吹得轻轻作响。
“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