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府的大门虚掩,只有一个头发稀疏老者在门口的藤椅上闭目仰躺着。
听着脚步声渐近,他也没有半点反应,直到苏复拿着已经染上些许铜绿的门环在门上猛敲几下,这个老人才掀开带着补丁的被子,迷迷糊糊的醒来。
看了门外的苏复和杨袭虎一样,又重新闭目养神了起来。
声音有气无力道:“哦,是苏大人和杨将军呀,老爷在前厅呢,直接进去就行!”
苏复目光变得幽深,看了眼浑身透着死气的老人,这个年纪的他的确可以无惧一切。
常人力气但凡用大一些,他都怕要撒手而去。
将虚掩的大门往外拉开,让春日的阳光洒进门口。
苏复昂首提步向前,声音铿锵道:“滕大人还是当朝三品,大周江南府的府主,怎能掩门遮羞,不使灿烂阳光照入!”
“如此颓然,可有失为官者风度!”
似被阳光刺激,老人又睁开了眼,看着踩着阳光昂首向前的苏复和杨袭虎,那年轻的朝气让迟暮的老人眼中升起些许回忆。
他曾经也有过这么昂扬的时候呀。
“老爷,苏大人,杨将军来访!”老人直起身子,声音不再有气无力,反而低沉稳重,传入那漆黑的前厅之中。
“吱丫”,前厅的木门被推开,滕归一好似什么都没有变,依旧是那副儒雅自信的模样。
权为苏复所夺,势为边军所镇,这偌大个江南府,没有他这个府主,竟然也无乱事生起。
“罪人滕归一,见过苏大人,杨将军!”滕归一拱了拱手,声音平和,那三郡郡守的遭遇并没能动摇他的心。
“看腾大人精神状态不错,我和杨将军就放心了!”苏复对于这个一念之差,被逼上死路的滕归一并无太多恶意。
以他的身份来说,在匡天干身死的那一刻,他的脑袋就已经寄托在朝廷的闸刀之下了。
滕归一虚手做引,将苏复和杨袭虎引入前厅之中,闻言笑了笑。
“苏大人有‘独钓寒江雪’的镇定与从容,我痴长些年岁,自当有刀剑加身而不改其心的淡然。”
“毕竟,这已成定局了不是吗?”
说罢,滕归一侧了侧头,看向那个偌大个滕府仅剩的仆从道:“恭叔,麻烦你去泡三杯茶进来。”
只要滕归一没有自杀之心,苏复对于其一切,都可以说得上包容。
在主座之上坐下,苏复目光便落在桌案之上,那敞开的江雪之图上。
苏复虽然不懂画画,但见多了名作,自然知其好坏。
看着右上角那处留白的地方,苏复侧头看向滕归一笑道:“滕大人好兴致,好画工!”
滕归一脸上露出些许自得,身家性命皆如黎明露珠,唯有些许情趣可化春泥,他现在看开了一切,唯独对于让自己堕落的“名”之一字还解不开心结。
“这江雪图还是来自苏大人之灵感所致,是我这几十载沉浮之中最为得意的心血之作了。”
滕归一走到那江雪图前,眼露痴迷地伸手将其来回抚过,目光灼灼的盯着苏复道:“这江雪图滕某想赠与苏大人,不知苏大人可愿接受?”
苏复敲了敲桌面,滕归一比他想象中要来的直白。
今日他在这里等着,就是猜到自己势必会来找他,而他也还有底气可以与自己谈一谈条件。
“滕大人应该知道,我和袭虎不过是暂时挣开牵绳的羊,有些承诺我给不了你,也承受不住你的毕生心血。”
苏复在看到江雪图的那一刻,在上面已经感受到滕归一的万物寂寥之感,他所求不是自己,但苏复依旧没有自信能圆其所愿。
滕归一笑了笑,没有就苏复的话应答,而是笑着说道:“苏大人和杨将军于今日联袂而至,就代表我那猜测得到证实了。”
“我不求太多,陛下于江南府中的一切,我都可以毫不保留,我只希望苏大人,杨将军能保小女一命。”
“哪怕她为奴为婢!”
滕归一话说到这个地步,苏复和杨袭虎哪里不明白,二人的确如雍檀所言,确有遗漏。
“影卫之事,为臣者,能干预皇家之事?”苏复假意说道。
滕归一看了眼奸猾的苏复,好笑着摇了摇头。
“其他人可以这样说,但萧家,萧丞相干涉皇家不是已成习惯了吗?”
“当初武治陛下清理宗室萧丞相插手了,传位文德陛下的时候,萧丞相又插手了,如今的启明陛下,亦是在萧丞相点头后,才能平稳继位。”
“至于其它小事,我就不赘述了,区区影卫,何德何能能让苏大人迟疑?”
苏复面不改色,满脸的正义凛然道:“我爷爷是我爷爷,我是我,我胆子太小,承担不了得罪皇室的后果。”
“还请滕大人对我等小辈照顾一二,将事情掰碎了讲给我们听吧!”
滕归一深吸一口气,主动权不在他,而且苏复的应对也代表他对影卫并不不是一无所知。
“江南府之前的归属想必不需要我多言吧。”
苏复和杨袭虎点了点头,江南府在启明皇帝继位后一年,就由政事堂手中彻底交由皇帝亲控,除了几分基本国策不变外,所有官员的任免,税收和文教都由皇帝一言而决。
眼前的滕归一便是皇帝的亲信之一。
滕归一执掌官场,慕容家引领江南府世家,影卫充当眼睛。
这是启明皇帝所设的三道江南府的保险。
但哪怕是启明皇帝都没想到,这三道保险竟然会同时失效,让其陷入如此两难之境。
滕归一见苏复二人点头,继续说道:“江南府虽为陛下亲掌,但一应的税制,科举事宜以及刑案审核都需要往朝中汇报,由政事堂诸位大公过目。”
“在三年前,户部大查时,发现江南府的税银组成不合理,其中商税占据八成,盐铁农三税竟然只占到两成。”
“极度的商业繁荣让陛下所有不安,当时正好江南府都御史致仕,于是陛下便让政事堂诸位大公物色新一任的府都御史前来。”
“经过一番选择后,匡天干大人被委任为江南府府都御史。”
说到这,滕归一眼中的情绪终于有点变化,惨笑一声道:“陛下试图借助萧丞相的威名来打压一些中饱私囊的官员与世家,同时也算对我,对慕容家的一个警告。”
“但陛下没有料到,我也没有料到,慕容睿更是被虚假繁荣蒙在鼓里。”
“我们都成了瞎子,成了阴暗的水沟上那遮阳的大树。”
苏复轻出一口气,盯着滕归一道:“滕大人可别和我说,能做到这一切的人,是影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