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恺之一惊,表情却丝毫看不出变化,叼起烟斗微笑道:“老板认识我?”
“当然,确切地说是认识曾经住在这里的每个人。”
“你是。。。军统的人?”
老板哈哈大笑:“我只是个商人而已,什么军统、中统跟我没关系,不过。。。”欠了欠身,“恺之先生既然选择这里与周老板见面,想必是做好通盘考虑的。”
胡恺之闻言笑了下,深吸了口,吐出一股烟雾。旅店老板姓陈,浙江杭州人,上海光复后兑下这里重装开业,开业当晚迎来了一位客人,自称是这里的老主顾,周惜君。周惜君表明自己的身份,希望陈老板做军统的线人,陈老板没有接受但可以和周惜君做朋友,自古浙商好客脑子活,不会错过任何商机,周惜君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曾经在熊记成衣店做工以及住在后院小旅馆全部人员的照片和资料,如果发现上面的人来到店里,立刻给他打电话,周惜君留下名片和两根小黄鱼,因此当胡恺之走进来的刹那,陈老板一眼认出了他。
胡恺之会心一笑,他与周惜君这对仇家真乃棋逢对手,他想出一步棋,对方亦早有布局,既然这样就不必遮遮掩掩,胡恺之表明来意,陈老板把他带到一间最舒适也是最安全无人打扰的客房。
与此同时,蕙兰终于见到了迫切见到的人。蕙兰从小院后门出来确认无人跟踪坐上一辆黄包车在热闹的市集下车,走进一间公用电话亭拨通电话,少顷听筒中传出低沉的声音。一刻钟后,蕙兰和于嘉澍坐在外滩边的长椅上。于嘉澍昨晚离开前把联系方式告诉了宋紫嫣和安素娥,以备有突发状况发生,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听了蕙兰的讲述,于嘉澍眉头紧皱,原本他的任务就是留下来肃清与宋紫嫣有关联的汪伪时期特务及同日本人合作过的汉女干。《双十协定》签订不久,国·民·党就开始暗中策划实施抓捕中·共·地下·党·员的行动,上级组织意识到必须把我们的同·志安插在敌人内部以获取情报,绝不能让四一二和七一五事件的悲剧重演,上海作为情报战线的前沿和核心所在更要提早布局,因此决定利用周惜君对宋紫嫣的信任打入敌人内部,获取军统上海站内部情报,为接下来的军事行动提供信息情报保障,却在此时突然冒出胡恺之这个棘手的家伙,于嘉澍立刻向上线领导赵明礼做了汇报。
周惜君准时出现在旅店门口,陈老板亲自迎接,陪同来到后院客房,胡恺之亲手泡茶等着他,陈老板关门出去。
老友见面分外亲切,不,是分外眼红,放在三个月前,两颗子弹早已出膛射向对方,而此一时彼一时,曾经的仇敌竟相对而坐举杯品茗。
寒暄已无必要,胡恺之开门见山,周惜君心里只给他一刻钟时间,旅店前后门外埋伏着十几名行动队特务,时间一到立刻冲进来抓人,而胡恺之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周惜君诧异不已。
“日本人投降后,周处长立即查封了76号,但一定有些失望吧?”胡恺之说完叼起烟斗瞟了眼周惜君的反应,周惜君冷笑下:“知道恺之先生没点干货也不会约我见面,76号总部档案室里的那些档案是被你偷走的?”
胡恺之开怀大笑:“用偷这个字形容从魔窟中冒险抢救出重要文献资料不太合适吧。”
“嗯,是有些偏颇,毕竟胡先生曾是魔窟中的一员。”
“你。。。”胡恺之转笑为怒瞪着周惜君的眼睛。
“如果只有这些,恐怕要让恺之先生失望了。”
胡恺之倏地目光如炬,说:“想知道更多就把外面的人撤了,否则。。。”
周惜君眯起眼睛望着胡恺之抽起烟斗来,沉思片刻唤陈老板进来耳语几句,陈老板出门传话让埋伏的特务撤离,两个人的谈话步入正题。
与其说谈话,不如说是谈判更为恰当,毕竟像胡恺之这样的汉女干敢坐在军统特工对面已属惊天之举,胡恺之承认日本投降的前天夜里,他偷偷潜入76号特工总部,从档案室里盗走了部分绝密档案资料。这是胡恺之密谋已久的行动,加之其对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内外环境的熟悉,胡恺之没有遇到多大阻碍就进到里面,特务头子早就跑光了,剩下的小喽啰有的忙着焚烧文件,有的完成上头传达的指令,胡恺之摸进档案室,里面的部分资料已被转移或烧毁,负责看管的档案室主任趁夜色逃离了上海,胡恺之很快在其中发现要找的东西,夹在怀中从侧门离开。
“那些档案对我们来说已无价值,所有汪伪时期的反动分子都将受到严惩。”周惜君发狠说道。
胡恺之从嘴里·拔出烟斗,吐出一股烟雾笑了下:“那要看是谁的档案?”
“愿闻其详。”
“我不说,周处长应该也已经猜到了,是你我的老朋友。”
周惜君笑而不语,端起茶杯抿了口,等待答案。
“宋紫嫣。”
周惜君抬了下眼皮,轻轻点头:“确实是老朋友,恺之先生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救她命的是安素娥,我只是帮她找回了皮箱。”
“那这回又找到了什么?”
“宋紫嫣的真实身份。”
“什么身份?”
胡恺之笑道:“宋小姐是周处长的线人,你能不知晓她的身份吗。”
周惜君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面前这个曾经的法租界私家侦探究竟掌握多少关于他和军统的秘密,压了口气问:“恺之先生不必绕圈子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
胡恺之似乎就等着这句话,放下烟斗手伸进怀中,周惜君的手不经意地摸向桌案下面,用胶带贴着一支手枪,是陈老板按周惜君的吩咐事先准备好的,食指搭在扳机上。
“宋紫嫣和何仲勉都是中·共·地下·党。”
周惜君见胡恺之掏出一块折起的手帕托在掌心,轻轻松开手,说:“何仲勉是共·党身份无疑,而宋紫嫣拿什么证明呢?”
“76号总部档案室里的秘密档案。”
周惜君的目光落在手帕上,意思是难道档案在里面,胡恺之笑了笑回道:“我还没有傻到拿着所有底牌来谈判,这是胡某人送给周处长的见面礼。”胡恺之把手帕放在周惜君面前,周惜君拿起来展开,里面是一个信封,收信地址是熊记成衣店、宋紫嫣女士收,没有留下寄信人的信息,而更吸引周惜君眼球的则是手绢本身,四周一圈被剪掉,中间是用精湛的苏绣工艺绣制的氤氲山色、飞流瀑布的美景,周惜君不由想起了那年春节宋紫嫣送给老板娘的礼物《猛虎图》,抬头见胡恺之正朝他眯眼浅笑。“这些是宋紫嫣的东西?”“没错,先说这封信吧,里面是一张乐谱。”周惜君查看信封里是空的,暗想老家伙又留了一手。胡恺之继续:“是宋紫嫣住在熊记成衣店时收到的,那段时间邮递员每天都会去店里一次,经常会有她的信。”“那会儿成衣店生意兴隆,旅馆也有许多客人,往来信件多也很正常吧。”“但宋紫嫣收到的几乎都是这样没有寄信人信息的信件,且绝大多数都是乐谱,就不那么正常了吧,她的身边有谁会懂得乐谱呢?”周惜君当然知道胡恺之指的是何仲勉,却没有急于追问。“翻过信封仔细看,发现什么了吗?”周惜君照办,在信封背面的一角用铅笔画着一个香炉图案,不仔细瞅还真看不清楚。“香炉?”“周处长应该听说过这个代号吧。”周惜君自然知晓香炉曾是中·共·地下·情报·战线使用过的代号之一,但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就未在截获的电文中出现过。
“香炉就是。。。”“何仲勉。”胡恺之语气坚定地吐出三个字。“那这块残缺的手帕。。。”“上面绣的什么不用我讲,周处长也应该猜得出吧。”周惜君恍然大悟,瀑布、香炉峰、紫烟、手帕和乐谱,很明显指向宋紫嫣和何仲勉两个人,胡恺之道出了获取这两件东西的经过。信封和信始终被胡恺之保存着,他很清楚这件东西将来会大有用处,而得到手绢却是意外之喜。当初冷宵钧追捕宇东时发现了没来得及销毁的手绢,转交给了涩谷平介,涩谷平介返回东京之前把手绢交给了幸泽一郎,以便抓捕何仲勉和宋紫嫣所用,就在幸泽一郎赶往码头围捕宋启昌和宋紫嫣的前晚,将包括手绢在内的全部物品留给了曾樊博,曾樊博的目的是抓到宋紫嫣等人后把这些作为用刑时的物证,逼迫其交代更多信息,不想两个人都命丧虹口码头。胡恺之潜入76号总部,离开前来到曾经的办公室,房间的主人几易其主,他在抽屉里发现了手绢。胡恺之讲完靠在椅背上,磕打出烟斗里的燃尽物,举目瞧向周惜君。“条件是什么?”周惜君道出了谈判的核心要义。胡恺之放下烟斗,抬起手轻轻摘下眼罩,露出恐怖的左眼,说:“给它一个说法。”“你。。。”周惜君急了,手再次摸向桌面下。“别急啊,周处长,让我把话说完,当初我是中了何仲勉的圈套才变成这个样子,鬼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今天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给自己一个交代,让共·党·分子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