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春雨连绵,敲打在窗沿之上。
青山宗的衣裳已经不再贴身,此刻他的身上不知何时换了一身寻常的灰色麻衣,但脸色白净,不染尘埃,一身雪白长发,完全是一名气质出尘的俊美少年。
看着镜子里面那陌生的样貌,王小明没有意外,只是默默紧了紧身上衣衫。
二丫从门外走了进来,手上拿着几件相同款式的衣衫,忍着不去看他,只是轻声道:“以前的衣服穿不了的,给你收在包裹里,这些贴身拿着换洗。”
王小明点了点头,突然开口道:“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你。”
“什么?”二丫抬起头,认真询问道。
“你给我换衣服是不是偷看我的身材了?我还是处男,你现在这样子要自重啊....”王小明瞥了她一眼,狐疑的审视道。
二丫先是一愣,随后祥和的面庞上缓缓流露出一丝瘆人的微笑,朝着他走去,轻声道:“小明哥....”
“你...你要干嘛!啊!!!”王小明心感不妙,作势要跑,
下一刻,就传来王小明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整个人被二丫拦腰抱起,狠狠的打着屁股。
他用力的反抗着,可是发现自己此刻变得太小了,甚至无法反抗一名老人,最终只能哽咽而羞愤的求饶。
这一幕,让门外的下人们对视一眼,都流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接下来的日子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王小明羞愤难当,回到自己的庙中,一人正常的生活着。
只是有时走在村子里,所有人都投来了畏惧的目光。
这些日子,破庙四周的鬼火,再加上王小明身上的各种变化,村子里传来了各种闲言闲语,认为他是某种妖怪,纷纷避之不及。
那些与他曾经相熟的孩子,都被自家父母拉走。
于是王小明便不再出去。
二丫偶尔会带来干粮,如今的她作为一家主母,在人生的最后一些年里,也需要来回村里和城内,那里有她的产业和收养的孩子,她要安排很多事情。
渐渐的,王小明发现自己记忆开始退化,有些曾经无比清晰的小事渐渐变得开始模糊。
比如自己如何熬过第一个冬天,如何去往的青山宗,又如何结识的师父和各位师兄,有时认真想去,竟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清了。
他开始常常自省,坐在庙门口,如村子间最迟暮的老人晒着太阳,经常一坐便是一天。
不知不觉,他便有些掩饰不住的伤感。
多少对未来憧憬着梦想的少年,年少离乡,不肯再回头。
又有多少少年,背井离乡,便没有了回头路。
比回忆更难熬的,便是遗忘。
人死时总是充满着遗憾,所以才要修行,与天争那亿万无一的命格,才能弥补过往无可挽回的事情。
他累了,然后吃了口馒头。
嗯,真香。
某一日,春日的暖阳里,小庙村来了一名陌生男子,衣衫褴褛,神情憔悴,身背佩剑。
正是东圣剑宗的那位金丹剑修。
他来到破庙外,望向那躺在太阳下被草帽盖住脑袋的身影,神色复杂而感慨,说道:“王小明,你真是让我....好找啊。”
整整十余年的追杀生涯,从北域跨越到东南域,路上还被坑的跟那北域众宗大打出手,一路风餐露宿,如今的他哪里还有当初那般金丹剑修的高傲姿态,更像是一个狼狈不堪的远游剑客,落魄汉子。
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坚韧意志能坚持这么长的时间。
“不要跑了,如今不光剑宗,整个修行界都在寻你,插翅难逃,与我公平决战!”
他漠然说道。
眼前,那白发灰衣的少年仿佛正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拿下脑袋上的草帽,看向那人皱眉认真思索了很久,好奇道:“我认识你?”
.....
空气中片刻安静。
金丹剑修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挥出手臂。
“咻。”
凌厉的剑气,在半空中凝练成一道锋利的飞剑,划破虚空,笔直朝着那人眉心刺去。
下一秒,一柄如针芒般的雪白剑气,缓缓旋转,停在毫无反应的少年眉心一寸外,便不再往前。
三道金光从王小明袖子里浮现而出,蓄势待发,微微颤鸣,似乎才反应过来。
金丹剑修看着王小明那茫然的面庞,眯起眼睛。
片刻后,他仔细端详,流露出明悟之色,眼神中浮现一丝怜悯。
一眼望去,便是修行出了致命错错,大道受损,时日无多的迹象,古往今来,无数修士都犯过这种错误。
那百年积攒的灵气疯狂外泄,流于表面,等到这股精气彻底散开,便会死去。
“遗忘一切,你这样跟死有什么区别?”他摇头,叹了口气:“可惜了。”
一路走来,此人在北域表现出来的战力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无论是那一路之上的尸横遍野,还是后来躲过整座北域顶尖修士的巡视,顺利回到了家乡。
甚至都已经超过了作为金丹剑修的他。
他等于是看着对方一步步在逃亡中变强,这等战力增长,令人生畏,若不是他在对方体内留有一道剑气,也无法寻到这来。
“我现在该如何对你?直接杀了?”他问道,像是在问对方,又像是在问自己。
“不要!”
远处传来一阵惊呼。
二丫从远方赶来,看着这一幕,疯了般跑到王小明身前,年过百岁的老人此刻如小鸡护犊子般,双手张开,死死护在王小明身前。
“不要杀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了!求求你....”
二丫凄声说道。
身后是一脸茫然的王小明。
正准备动手的中年剑客,呆呆看着这一幕,眼神恍惚。
这一幕与他记忆深处的某一幕重合,似曾相识。
她拼命护着他。
金丹剑修面无表情,望向少年,说道:“我奉师门之命,追了那么多年,不杀?给个理由。”
二丫面色惊慌,看向少年。
少年看着他,睁大了眼睛,“你长的这么好看,就留我们一命呗。”
飞剑凭空消失,传来一道剑气回鞘声。
他原地盘膝而坐,突然闭眼,冷哼道:“有道理。我辈剑修,从不落井下石,杀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可师门命令难违,既然已经浪费这么多年,我就在此地等着你彻底死去。若是你能活下去,那么等你金丹,公平一战,我再斩你。”
金丹剑修说罢便闭上眼睛,在破庙外留下,静静等待。
少年被二丫连忙拉回庙内,看着那人身影,他好奇问道:他是谁?”
二丫轻轻摇头,“没有,只是个路人,别理他就行。”
“我是东圣剑宗正儿八经的金丹剑修!”庙外,嗓音淡淡传来。
“东圣剑宗?好讨厌的名字,我要去拍他一下!”少年神色认真,捡起一旁地面上的砖头就要冲出去,连忙就被二丫抱了起来,一脸哭笑不得的无奈表情,“小明哥,听话,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
“呵....”门外,金丹剑修脸色阴晴不定,青一阵红一阵,觉得这些凡人真是冒犯。
从这次过后,二丫每日都会陪伴在王小明身旁,哪怕偶尔有事外出也会紧紧拉着少年的手。
那金丹剑修面无表情,看着二人从他身旁回到庙内,女子手上带着一把铁锁,他没好气道:“我既然说过不动手,便不会反悔,你不必白费力气。”
二丫没有说话,只是固执的关上了庙门,在那可怜的破烂木板上上了一把铁锁。
时间没有停滞,光阴的长河缓缓向前,滚滚洪流不可阻拦,一切都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
王小明的遗忘症状越来越严重了,恢复了最寻常的少年心性,很多事情都已经忘记,贪玩好动,平日都需要人照顾。
这一日,二丫因要事返回城里,王小明一个人偷偷溜出破庙,绕过那好似闭目养神睡着了的中年剑客,路过时莫名有种想拿板砖拍他的冲动,但想起二丫的嘱咐还是忍住了。
他久违的站在村外河畔,被远方的风景和花鸟吸引了注意,怔怔出神,想要看一看远方的风景。
“果然是你....”
河畔对岸,出现一个身材消瘦的中年男人,双眼凹陷,穷困潦倒,眼神中带着市井间的精明和市侩。
他看着手中画像,又反复看了眼那少年,激动的浑身颤抖,指着他道:“对...就是你...哈哈哈,我就知道,刘娥那女人果然是故意庇护你,哈哈哈,你们完了,你们完了,我要告诉他们,我要告诉那些仙人!”
他疯了似的,朝着远处洛阳城的方向跑去。
王小明呆呆的看着那人,神色惶恐,觉得自己做了一些很错误的事情,会连累到二丫。
下一刻。
只见远处那人,跑着跑着,整个脑袋却径直与身体分离,飞到远处,整个身躯也倒在地上,彻底无了动静。
身后,中年剑客打扮的落魄男子面无表情走了过来。
王小明呆呆望着他。
“你是我的猎物。”
他说道:“在我杀你之前,哪怕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也别给人添麻烦,你知道现在的你在外面会造成多大的后果?”
王小明神色愧疚,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
男人望着对方这般模样,眼神有些怜悯。
修行修到如今,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如行尸走肉,还有什么盼头。
但他又有些疑惑。
他当年也经历过,虽然九死一生,可却没有对方这种变化,返老还童,从死走向生。
寻常的剑修结金丹破那生死关隘,哪怕很难,也只是一瞬之间,但又不应该像对方这般诡异难熬?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只当是对方这一世的造化。
深夜,月光更盛,清辉洒在小庙村各处,说不出的清冷朦胧。
小庙的院子中,王小明蹲在台阶上,沉默不语。
二丫从城里回来,躺在一旁的摇椅,手中拿着针线,编织着过冬的衣服,嘴里碎碎念念着一些她在洛阳城道听途说的消息。
她不知道这些消息的含义,但觉得应该对他会有帮助。
“听城里面的说书人说,修行界上面会有一场盛会,在那青山宗遗址上开启。好像厉害的仙师们都会去到那里。”
“还有,似乎有很多人都在找你,甚至有人打听到了洛阳城,最近外面乱得很,你白天记得别出去。”
“对了,那个大会似乎叫什么百宗大会,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没关系,但你还记得吗?”
王小明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就有些难过,“二丫,我不记得了,我是不是忘记了很多事情?”
二丫微微摇了摇头,“多大点事情,小明哥,别矫情。”
少年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眼眶情不自禁流露出泪水,用袖子擦着眼泪,他突然哽咽道:“二丫,我感觉自己要死了,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呜咽声如泣如诉。
这是他第一次哭的如此伤心。
在面临死亡时,在最信任的人身旁,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终究展现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感受。
哪怕忘记了很多事情,但那股伤心从内心最深处涌现,悲伤如流水,说不出的难过。
依稀记得很多年前,有一位自己的师兄面临生死关隘时,他觉得生死也就那样,没有什么可怕的。
但其实不是。
任何高谈阔论生死之人,皆未曾真正面临生死,而真正的将死之人,大多便又不愿说话。
“不会的...怎么会呢?”二丫闻言,手上的针线活停下,轻轻将少年抱在怀中,她轻声安慰着他:“你不会死的,你真是和我们不一样,你总有一天会想起来所有的事情,到时候一切都好了。”
“要是想不起来怎么办?”
“那怕什么,我们都生在家乡,那便死在家乡,我都陪着你。”女子嗓音平静,但很是坚定。
王小明抬起头,眼神清澈而懵懂,毫无杂念的问道;“世上真的有人能长生吗?”
“嗯....或许会有吧?山上的那些仙人不都能活很多年吗?”二丫皱着眉,认真回道。
“若是我能长生,以后也带着你长生。”少年终究少年,抛下烦恼,又流露出了笑容。
“好。”二丫笑了笑,温柔点头。
“我困了,我要睡了。”少年揉了揉眼睛,突然有些睁不开眼睛。
“早点醒来,我一直都在。”二丫轻声道, 像是照顾一个年幼的孩子,温柔的摸了摸他的额头。
庙外一墙之隔,站在一处墙头沐浴在月光下的中年剑客,居高临下俯视着庙中的场景,久久的沉默不语,眼神悲伤。
这些日子,时时都有往事涌上心头。
他突然想起在很多年前,在他还未进入东圣剑宗,在一间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受尽人间白眼的可怜母子二人,也有过那么一场相似的对话,
唯一不同的,那人是他的娘亲,在一场大雪天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早已被生活摧残的腰背佝偻的老妇人鲜血近乎流尽,才给他换来了那一线仙缘。
“娘亲,等我去了东圣剑宗,便没有再敢小瞧咱们了,到时候想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我都买给你!”
“好儿哎。”
“娘亲,我这一次一去多年,你一定要等着我啊!”
“好,包裹里有我做的干粮,一路小心,平平安安。”
“娘亲,我真的走了,等我回来后,咱们就买大房子,几百亩田,给你配十几个丫鬟!”
“儿啊,要好好的,以后有出息就别再回来了。”
在很多年后,男人真的成为了东圣剑宗的真传弟子,意气风发风光返乡,却再没有看到村头那熟悉的身影,只有一道荒凉而又枯寂的孤坟。
那些年,她也是如母鸡护崽一般,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原来在他当年走后的第二日,老人便已撒手离去。
看着他,中年男人仿佛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空空荡荡,再无念想。
早已勘破百年生死关隘,踏入金丹境剑修的中年剑客此刻抬起头,看向高空上的明月,眼神落寞。
古往今来,死亡是万物生灵终要面对的最终结局,无论是威震四海的帝王将相,又或万古流芳的远古圣贤,都无法逃避,更何况他们这些芸芸众生,凡夫俗子。
也就有了那句:自古圣贤皆死尽,惟有饮者留其名。
金丹剑修双手负后,看向远方,莫名想起一首流传九州大地,脍炙人口的打油诗,自言自语,又似轻声吟唱道:
“岁月不尊,道缘不长。寿元不增,难渡因果....以天地为炉,融万年道果天元,若问有道,自在己身。千秋万载长生路,不过大梦论三秋,俱往矣。古往今来长生仙,万丈红尘转头空。回头再看,秋风春月,封神谈笑间。”
嗓音悠扬而厚重,却带着一丝悲凉之意,王小明在歌声中缓缓闭上了眼睛,神色宁静。
.....
这一夜过后,王小明陷入了最长时间的沉睡之中,整整半年时间都未曾苏醒,气息微弱如游龙,
每日夜里,二丫都会坚持陪伴着少年入睡,在耳畔与他闲聊。
“最近世道太平了不少,贼寇流匪都消失了,好像是因为百宗盛会的缘故,不少仙师的弟子们来到洛阳城,给百姓们发了不少粮食。”
“好多人都在找你,说你拿了什么东西,你拿了什么了?若是还回去他们会放过你么?”
“听说修行界里出现了一个了不得的天才,跟门外那东圣剑宗的弟子是一伙的,姓赵,他去了青山宗,要参加这一次的大会。”
“洛阳城好多百姓都前去了,在青山宗地界朝圣。”
“据说各个宗门还发生了不小的争端,东南域的一些仙师反对擅自在青山宗遗址上开启大会,但是没用,青山宗都没了,谁会替他们说话呢?”
“小明哥,你是青山宗弟子,若是醒来你会去么?”
二丫一次又一次的轻声询问道,眼神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这些年,她一直没放弃告知对方修行界的事情,甚至不惜花费大代价和价钱去得知修行界中的情报,希冀着对方能够回忆起来。
一些旁人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却是那些溺水之中所能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
某日,当二丫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却是怔怔出神。
一个五六岁的稚童出现在他眼中,有着一双稚嫩而又懵懂的纯净眼神,穿着一身不符合他身材的衣服,呆呆的站在庙中。
那孩子望着眼前这位陌生的老妇人,轻声问道:“你是谁?”
老妇人泪水从眼眶溢出,又转手用袖子擦去,她将他抱在怀中,说道:“你好 ,我叫刘娥,你可以叫我二丫。”
“好的,二丫。”
孩子觉得这个名字很是熟悉,他忘记了所有事情,对她并无丝毫排斥之感,轻轻抱住了她。
醒来后,他还是如先前那般喜欢发呆,彻底感受不到光阴的变化,但却很少睡觉,他唯一有印象的,便是自己仿佛身处一片虚无缥缈的迷离世界,凡尘种种如云烟散去。
“金丹功亏一篑,即将稳不住他的气息,不过一年的寿命了。”某日,中年剑客淡淡提醒道。
二丫怔怔看着在庙门口玩耍的少年,她听不懂,但是从那天开始,她开始主动带着少年向着村外走去,看更多的风景。
孩子已经记不住任何东西,有时候是大雪漫天,但经常意识一晃就又换了一副景象,自己正坐在春雨之中,看着池塘内的青蛙跳入莲叶间,好似时间不记年。
这一次又从那种恍惚的意识之中,他不再惊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金黄的枫叶林间,已是落秋。
“又是秋天啦。”孩子说道,有些开心,他喜欢这个季节。
“这里是莫窟山,你还记得么?”老妇人故地重游,轻笑道:“当年你从这里把我救了回去,后来山上又被大火烧了一次,我便知道还是你做的,从那以后山这上就再不敢有山贼了,那时的你很好看呢。”
少年懵懵懂懂,漫天的枫叶落在肩头,他望着四周的场景,伸出手接过一片落下的枫叶,怔怔出神。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老妇人再问道。
“记不起来了,二丫,我好困,我又困了....”少年揉了揉眼睛,神情恍惚,身形微微前倾,又要睡去。
久违的睡意席卷而来,这一次铺天盖地,如此刻晚秋时节的金黄枯叶,从高空飘零,融入大地,无法抵抗,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事情,好似生命到了尽头。
“别睡,陪我走到山上,最后一次了。”老妇人轻声说道,她已经抱不动他了。
“好。”孩子乖巧点了点头。
身材佝偻满头银发的老人,脚步蹒跚,右手牵着一名神色稚嫩乖巧的孩子,二人像是亲密的祖孙俩,慢悠悠走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青石板台阶路上,漫天落叶飘在他们身后。
中年剑客呆呆看着这一幕。
等二人相互搀扶走到山顶最高处时,已近黄昏,孩子早已承受不住那股疲惫感,昏昏睡去。
这一次,很沉,很沉,比以往任何一次的睡眠仿佛都要漫长。
老妇人只是抱着孩子入睡,静静看着远处夕阳迟暮,余晖洒在天地间。
满头白发的老妇人,低下头,凝视着孩子的侧脸,轻声喃喃,说出一些一辈子都未曾说出口的话语。
“小明哥,其实小时候我就记着你了,不是从你上山救了我的命,而是从最开始,便是如此。”
“你说你成了仙人会回来的,我那时便每日在村头等着,等了一年又一年。”
“但我也知道你走出了村子,我们便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后来我听爹娘的,老老实实嫁人生子,他很好,对我也很好,我很喜欢,但是偶尔又会想起你。”
“小明哥,我是不是很糟糕,这辈子过得乱七八糟的,爱也爱的乱七八糟的,可我只是个普通人,那又能怎么办呢?”
“这是书中所说的情爱么?我觉得太肤浅了,我这一辈子年幼情爱无果,中年嫁人生子,却遭战乱家破人亡,丈夫孩子都接连死去,后来我带着族人返乡,积攒下后辈无忧的家业,看遍了世间人情世态,生离死别,早已不是那些小姑娘了,那些城里的半吊子读书人和没有经历的年轻人总把事情说的太过片面,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便能说清?”
她喃喃自语,看着怀中的孩子,有些悲伤,说道:“我以后照顾不了你了,早上我收到了城里来的信,那些仙师们已经查到了城里,再过不久应该就朝着这边来了,我瞒不过他们,又不想连累村里得人,所以带你来到这里,可我要死了,你怎么办呢?我又怎么放得下呢?”
老人低着头,神态哀伤,满脸担忧,哪怕打扮的再精致,也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皱纹遍布在脸上,皮肤也已老去,年华不再。
再次遇见王小明时,她一直很强势,带着大户家母的气质,但现在她却如小女孩一样,倾诉着曾经一辈子都或许说不出的话语。
因为她很老了,一介凡胎,若非那枚机缘巧合之下高人赠予的灵果,早就该化为尘土散去。
事实上,哪怕如此,她也早到了生命的极点,但她还有放不下的执念,所以硬生生坚持了这些年。
而在这人生的最后一刻,她还是放不下王小明,操碎了心神。
“滴....”
眼泪化为一粒晶莹的水珠,从她凹陷的双眼中流出,掉在少年的眉心上,啪的一下又散开,水花四溅。
“小明哥,快醒来吧。”她轻声说道,近乎哀求。
少年在睡梦之中微微皱起眉头,脸色扭曲,似有些害怕,又带着愤怒,眉心处出现一缕模糊的枣印,若隐若现,转瞬即逝。
中年剑客如一道长虹落在山巅,说道:“百里外,不少宗门修士得到消息,已经全部朝着这里汇集,你护不住他的....”
老妇人没有回头,置若罔闻。
中年剑客面无表情,沉声道:“我不参加,但若是死后那宝贝真在他身上,我到时也会出手抢夺。”
老妇人低着头,轻声说道:“谢谢。”
中年剑客看了眼那孩子,一身灵气在他眼里,早已无声无息消散天地,神仙难救。
他脸色复杂,转身离去。
一连数日,孩子又陷入了那种诡异的沉睡境地,但时常都会在睡梦中蹙起眉头,似乎是遇见了什么困难之事。
“别怕,梦醒后便会是天明,我会陪着你。”老妇人动作轻柔,每一次轻抚对方眉心间的皱痕,将其消散。
等到孩子面容重新归于宁静,甜甜睡去,老妇人就默默将他抱在怀中,看着日出日落,似睡似醒。
她不吃不喝,没有了下山的准备,望着远处最后那夕阳的余晖落入山间,觉得若是二人死在这里,也未尝不可。
这一晚,夕阳彻底落下,随着天地间的暮色开始浮现,远处虚空间出现一人。
片刻后,又有数人出现,神态样貌皆不相同。
上百息后,原本平静的天地竟有足足百余人汇聚,皆是修士,密密麻麻的一小片。
这些修士来自各宗,来自山野散修,他们提前得到了消息,汇聚在一起,共同要捉拿那人。
根据一域之外的传言,那来自青山宗的王小明在北域得到一门滔天机缘,极有可能是由无数岁月的远古火运凝结的一座洞天福地,所以曾被北域数座宗门共同追杀。
这个消息太过惊人,他们默契的封锁了消息,趁着东南域百宗大会吸引了一州高人目光的情况下,要快刀斩乱麻,夺下那最大的机缘。
为首之人,足足有数名金丹境修士,一转四境修士,数不胜数。
他们锁定了那人的所在,环聚在四周群山间,瓮中捉鳖。
此刻,他们看清了那座山巅的景象,心神大定,却又陷入沉默,没有人率先说话。
那人在传言之中,杀尽北域无数修士,一转境之下,无人能敌,所有敌人都被烧成灰烬。
看他如今状态,似乎确实出现了大问题,但没有人敢主动挑衅。
有人按耐不住,嗤笑道:“那家伙半死不活,你们在等什么?”
他一步来到山巅最高处,手持一柄长枪,枪尖直指山巅上那名老妇人,狞声道:“老子管你是不是凡夫俗子,把手中这小子交出来,否则当场让你魂飞魄散!”
雄浑嗓音,响彻山巅。
早已奄奄一息的老妇人仿佛被惊醒,从弥留之际醒来,却没有在意那些话语。
她皮肉干瘪的右手轻轻向前伸出,有些颤抖,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怀中男孩的眉心,不知何时出现一道枣印,鲜红至极,如血液一般,怎么也抹不去!
山脚之下,中年剑客打扮的金丹剑修,此刻抬头望向天空,怔怔出神。
明明已至深夜,他视线所及,整座天地间的云海,此刻却皆出现了一望无际的火烧云,从远方连绵万里而来,无尽霞光从其中透出,将整个将暗天地映照得如同夕阳般灿烂。
这是怎么回事?
一道荒唐的念头,从他心头浮现。
一座荒芜山林间。
原本性情温和的猴子此时叽叽喳喳,说不出的暴躁,在树林间窜来窜去。
双眼已瞎的中年僧人破天荒走出庙门,抬头“望”天。
红尘万丈,夜尽天明。
哪怕相隔万里,本该昏暗的天地之间,云海也有明显下垂的趋势,浓烈的火烧云在一瞬间燃起,那些云块汇聚一片,红色,褐色,紫色,青色,黑色,不可调和地汇聚成一条滚滚洪流,从北向南,奔涌而去。
身旁面容憨厚的小和尚,看着那天空,问道道:“师父,是他么....”
“命格已改,破茧成蝶,东圣洲这些年又出现一位踏入这种领域的晚辈....”中年僧人单手掐算,心想时间确实对的上,但脸上却浮现出几丝疑惑之色。
不该如此声势浩大。
远远超过了金丹破境时的异象。
“师父,这个动静好可怕,有一种可怕的术要诞生了....”小和尚凝视着云海高处,油然而生一些恐惧意味。
天生异象,铺天盖地的火运灌入虚空之中,在他的眼中,有无数火焰浮现,如黑夜里燃起的火烛,忽明忽暗,四周还有黑雷环绕,时时显化,绽放出阵阵轰鸣雷声。
他方圆万里扫视而去,皆是如此!
这一幕说不出的恐怖,仿佛天地都要随着这道火焰的力量变化。
“这是极....”中年僧人沉默许久,想起自己心眼所看见的那颗破损金丹,神色复杂,喃喃自语:“青山宗,火运洞天,域外魔,再加上你的梦境道,这才是你预想之中青山宗的接班人么?”
一座人间小酒馆,有一名其貌不扬的年迈散修,在酒桌上喝的酩酊大醉,突然间好似全身酒意消散,抬起头望向北方,神采奕奕,哈哈大笑。
“成了!成了!老子就知道,青山宗三千年气运不会这般凭空消散,飘荡了几十年的气运总得有人拿着!这争气的小家伙是谁?火运竟如此浓厚!”
莫窟山之上。
所有修士皆感受到了那股燃烧沸腾的纯阳之力,灵气不由自主的开始运转。
那持枪修士,眼神中闪过一丝狠辣之意,右手狠狠震出,手中长枪裹挟着雄浑灵气,划破虚空朝着山巅直刺而去。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脚尖轻点,飞速后撤,头也不回涌入人群之中。
砰!
那道长枪在老妇人身后一寸停下,整个枪身化为湮灭粉碎,强大的灵气爆炸扩散四周,掀开了无数碎石。
视线之中,山巅上突然绽放出无数的火链,如道道神纹,围绕着妇人身侧交缠汇聚,形成一个巨大的火茧,护住了她。
“呼.....”
一道轻叹,悠悠在天地间响起。
一人从山巅站起,他浑身沐浴火焰,仿佛大梦一场,白发飘扬。
看着眼前的男子,老妇人泪流满面,嗓音颤抖,喃喃道:“小明哥?”
那人抬起头,又低起头,温和道:“我在。”
天地间无尽的火焰收敛,归于他的眉心,化为一道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印记,其中绽放出璀璨红芒。
他伸了个懒腰。
这一瞬,
整座东南域。
半座东圣洲。
火运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