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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后,余章回到阔别已久的高中母校,孤零零站在校门口,沉默着眺望远方。

那铺满整座校园的三叶草,闹耳的读书声,那温文尔雅的女老师气急败坏,责骂惹事学生的大嗓门……

在学校中,有一种声音是可以让所有声音都停下的九五至尊音,那便是——下课铃。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余章宛若一颗逆流中孤立无援的礁石,青春朝气的学生们组成人潮,无情地将他冲刷。

学生们有的抱着篮球,谈论着要不要去县居委会外面的篮球场上,双手插兜,给里面那群老头小露一手。

有的约着去黑网吧上网,表示自己0—20的亚索贼6,你的锐雯算什么?辣鸡一个!我只需略微出手,就已经是你的操作巅峰。

有的讨论着老师们的八卦趣闻,模仿着老师搞怪的动作。哪位女老师的男朋友在上课期间又给她打电话了呀,哪位男老师上课时大门又没关,中途还悄悄去厕所关啊……

女学生们则讨论着哪家店的蛋糕好吃,奶茶好喝,班上最帅的男学生是哪一个。有的觉得学习棒的三好男生最帅,但大部分都觉得那种吊儿郎当的小黄毛吸引人。学霸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还是小黄毛好,说好又好听,个个都是人才。

还有极少部分人,显得与潮水般的人群格格不入,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带,走在人群的阴暗角落里,与余章擦肩而过。

都已经多少年了,余章还执着于那年盛夏。他都已经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半截身子埋进棺材里了。

以喜欢的女孩为动力,追求理想的男生是愚蠢,最没有出息的。

大道理余章都懂,他以前也觉得这种男生很蠢,可当喜欢的那个浑身都是光芒的女孩出现在你眼前时,不要说以她为动力追求理想,她想喝汤你都会打断自己的肋骨给她熬。

余章想起那个平平淡淡的下午,市图书馆窗外的大厦玻璃上反着七彩的刺眼白光,深吸口空气都觉得脑子快要烧起来。

市图书馆这种文化人呆的地方都要被时代淘汰了,客人寥寥无几,经常只有路梦遥和余章两人光临。

路梦遥站在书架前,全身上下仿佛罩着一层金色薄纱,即便刺眼,余章还是目不转晴。

她一手举起书本,一手握起笔,在题上勾勒重点,果冻质感般的微红嘴唇开开合合,孜孜不倦地为余章讲解,明明她是一个吃鱼不挑刺,从来不等人的人,此刻居然这么有耐心。

深邃的黑夜里,路灯闪着微弱的光芒。路梦遥和自己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不语,时常尬极,但两人第二天还是会约着一起走。

学校食堂,路梦遥见自己吃不起荤菜,便将碗里的鸡腿夹给自己,谎称减肥。

高中快毕业了,路梦遥突然一脸严肃地问余章,华清和我,如果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余章毫不犹豫的回答,华清。

是啊,他当初能考上华清,现在成为别人眼中的所谓成功人士,路梦遥固然功不可没,但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坚持。

拼了命地想证明自己不是个普通人,对华清近乎偏执的渴望。

“苦我都陪你熬过了,该有下一个女孩来陪你享福啦。”高中毕业,余章落榜华清,路梦遥说完这句话,余章就重生了,回到了三年前。

路梦遥,世界上真的有这个人吗?

所有人都说没有。

但余章仿佛孩童般固执地认为,路梦遥是真实存在的。

所有人都说自己疯了,可这又能如何?

这就能让自己相信,世界上真的没有路梦遥这个人吗?从来没有她存在过的痕迹?

不!

余章想,自己永远忘不了路梦遥,此生活着的意义,就是再见她一次,然后……

擦肩而过,永不相识。

疯子?

无所谓,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因为在我看来,你也是一样。

每个人的高中生涯都只有三年,可余章过了两个三年,低头走路懦弱无能的三年,昂首阔步光芒万丈的三年。

低头走路的三年有路梦遥为伴,可昂首阔步时她却消失不见,像是幽暗天空一瞬即逝的流星。

后来,余章总是在同样乌云密布的深夜里仰首,却再也等不到那颗同样的流星。

即使有再多繁星,冰冷的大地被照的几乎透亮,它们的光芒在余章心中也是黯淡如幽潭。

人的一生如此短暂,怎么能等到划过天空的同一颗流星?

可余章原意等。

……

……

一辆红色保时捷如溪流般汇入茫茫车海,余章戴着黑色连衣帽坐在后座。

他埋着头、弯着腰、手插腰包、偏头看向车窗外,眼神深邃落寞。就好像瞳孔里面藏着一只正处在冬眠期的瞌睡虫,透着与世隔绝的孤独感。

千米大厦上,每一层玻璃都反射着昏红色的光,颜色深浅不一。顶楼挂着巨大的暗金色钟表,秒针缓缓转动,与分针时针重叠在一起垂落在最下方。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车流汹涌澎湃地如同洪水猛兽般,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每一条行人道上都人烟稠密,天边挂着一道殷红如血的晚霞。

驾驶位上眼神凶悍,不停摆动方向盘,左顾右盼的中年男人是余章的父亲。他的头发油腻的像是二十年没洗,胡子却刮的比白瓷碗的底部还干净。

他是望子成龙有限责任公司管理层的高级管理,经常忙地昏天黑地,就连在家都时常西装革履,穿着亮地可以反光的手工皮鞋。

他的家教公司为家长培养出了不少优秀的孩子,金边修饰的红色锦旗挂满了整个办公室的墙。

他的电话似乎永远打不完,就连开车也戴着黑色蓝牙耳机,嘴里不停絮叨着:“李老师,说了你多少次了?做为老师,提升学生考试成绩就是重中之重,学生身体差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告知家长不就行了?你有带学生出去锻炼身体的时间,不如用来多上几节课,公司给你的工资分成太高了是吗?”

副驾驶上的女人是余章的母亲。她戴着黑色方框眼镜,乌黑亮丽的长发披肩,穿着黑色职业装,是名严厉的大学教授,学生缺勤一次期末总评扣五十分那种。

因此她的课从来都是座无虚席。但她似乎是在课堂上讲话多了,所以平时总是寡言少语。

余章从幼儿园开始就上的全托。周末小朋友们都回家了,只剩他一个人在学校里坐在秋千上荡啊荡,摔倒之后磨得一手都是血,伤口结疤了才有人发现。

好心人问他为什么不哭呢?你不痛吗?余章笑着回答:“因为我是男子汉,男子汉是不能哭的。”

其实最开始他也哭,因为别的小朋友一哭就有糖吃,有人来管,可是后来他就不哭了。

因为知道哭也没有糖吃,只会被老师说:“你可是男子汉,男子汉怎么能哭呢?身为男子汉,打碎了牙就该咽进肚子里,别整天就只知道哭,没出息!”

前方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亮起,男人踩下刹车,无言,似乎是打不完的电话终于打完了。

紧跟着,女人偏头对男人说:“老公,你知道吗,余章最近写了篇作文发表在青年时代报刊上了呢。

老师还打电话夸他来着,说余章是那种特别努力学习的同学,将来肯定能有大出息。”

男人一声蔑笑,像是看透了事情真相,语气极其不屑:“他现在才初二,能看出什么?那作文肯定是老师帮着他修改的,说不定百分之九十都是老师写的。

初一他一直都是年级第一,可这两年呢?成绩直线下降简直丢老子的脸,如果继续下去,他将来没准就是工地一员。”

男人之所以能在公司混到管理层,虽然努力的因素不可忽视,但不可否认,他高中都没读完就缀学,言语直接而又粗犷。

“你别当着孩子面说这些话啊,多打击自信,余章,告诉妈妈你作文写的什么?妈妈帮你参谋参谋。”

余章好似没听到她说话一般,于是女人拿出教师的威严吼道:“余章!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妈妈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余章才缓缓抬起头。

此时红灯变绿灯,男人轻轻踩下油门,车身抖动着响起低鸣声缓缓发动。

昏黄色的路灯光芒透过车窗照亮了余章毫无表情的死鱼脸,照亮的时间只是一瞬。

他缓缓开口,嘴唇抖动的弧度极小,声音有气无力:“不知道,老师帮我写的。”

男人匆匆接话,语气像是中了五百万彩票那般:“你看!我说什么?他这年龄的小屁孩怎么可能写出多牛的文章?十有八九背后都是代写,或者在百度上搜索‘中学生五百字优秀作文’,然后稍加修改一番就是自己的了。”

“有父亲这么说儿子的吗?你不会说话就闭嘴!”女人偏头看着男人,抬起左手推了推眼镜,表情凶恶地像是美国恐怖电影中一口气可以吞下十个人的食人魔。

男人嗤笑一声,“呵呵,在学校你骂人没骂够是吗?骂到我头上来了……他是谁的种你心里没点数是吗?他亲生父亲是个精神病,他也是精神病,你也被他们传染了?”

女人闻言越加激动,“你什么意思?当初你不知道是吗?是你非要跟我在一起的!怎么,后悔了?停车!让我跟余章下车!”

男人沉默,他的确是爱她昏了头。当初那个患有精神病的富家子弟玩完她,丢下一张银行卡就跑了,似乎忘了自己曾和某个女人上床一事,她不得不一个人挺着肚子偷偷去医院打胎。

这时男人突然觉得自己追到女神的机会终于来了,于是没头没脑地买了一大束玫瑰花就跑去表白,拍着胸脯对她说:“孩子别打了,生下来,我养!”

当时女人感动的不得了,就像是患癌的绝症病人忽然看见黎明破晓时分奇迹的曙光,自此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这样的冤大……这样有远大气度的丈夫哪去找?

她现在万分后悔没有在那个富二代丢下自己后,马上就来找他……不过现在也不算迟,真爱可能会迟到,但一定会砸到缺爱之人的头顶上,于是她微笑着接下了男人送的玫瑰花。

之后两人火速领了结婚证,在五星级酒店举办了一场每桌消费约1600,共计花费约20万的婚礼,掏空了男方父母的家底。

男方父母不知道女人肚子的孩子不是自己儿子的,还大度给了女方十万九的彩礼,又宠溺地对她说:“他要是敢负你,告诉我们,非得打烂他的屁股不可。”

时过境迁,男方父亲意外过世,母亲大病缠身即将离世,苦于无钱医治,女方却表示自己家一分钱也不会出,说这辆保时捷是属于她的,房子也有自己一半,是不可能拨出去一分一厘的。

男人后悔了,他后悔当初没有让她打掉这个孩子,后悔找了这个外表光鲜亮丽,却人模狗样的精致利己主义者当老婆。

他也以为自己能爱余章,可一看到他那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脸时就怎么也爱不起来,甚至时常会莫名其妙的发脾气砸东西。

男人心想这对母子颜值真是高啊,挺好的,可是和我这个丑男人有什么关系?

凭什么我要每天累死累活的挣钱,回家后这对母子还没一个人有好脸色的,难道还要我哄不成?!

女人当初也是女神级别的人物,被万人追捧,怎么可能会忍受他对自己发脾气?

之前他们也吵过大大小小很多次架,女人提过离婚,可男人这时就会将余章搬出来,说他都长这么大了,我们离婚没啥,可是为人父母,也要多为孩子考虑考虑不是?

“你听到没有?我叫你停车!停车!”女人很没风度的大吼着。车窗外吹进的强风使她的长发飘起,车速之高让她后背紧贴在靠座上不能动弹,鼻梁上的黑色方框眼镜微斜。

现在男人知道搬出余章也没用了,不知道怎么想的,他无视她,不但不停车反倒加速狠狠踩下油门,违背交通规则在无尽的车流中拐来拐去。

“疯了,你疯了!你才是个神经病!这次你说什么都没用了,回去我一定要跟你离婚!”女人紧紧抓住安全带,“没了你,还有一万个好男人等着我,你呢?没了我和余章,你就是个低价值的男人,废物!穷屌丝!”

嗡~~砰!!

余章猛然从梦中醒来,睁大双眼,一身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耳鸣声缓缓消停了些。

又是一个死寂的夜晚,他能看清令人自闭的小房间里黑暗的角落,却看不清自己。

余章及眉的长发湿润粘稠成一团,脸色惨白。

他掀开被子,如提线木偶般起身走到窗前,缓缓拉开窗帘。

璀璨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繁华喧嚣的城市尽入他的眼瞳,漫天大大小小的星辰忽明忽灭。

他如万星璀璨的银河系中的一颗不太引人注目的星星,点缀着夜空把世间的永恒尽收眼底。

也许只有夜的黑静,才能反衬星光的明亮。

余章简单穿好衣服,小心翼翼的打开门,走上大楼的天台,坐在楼顶的边缘,俯瞰这座深夜中依然灯火辉煌的城市。

忽然他往自己脚下看了看,猛地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和晕眩感。

“明明只要闭上眼,纵身一跃,就可以结束一切了……为什么要如此懦弱呢?”

2018年6月1日,自杀,未遂。

明天也是要努力自杀的一天啊!

昏暗的台灯下,幽闭的小房间里,余章佝偻着身躯,在日记本上写下这行话。他稚嫩的脸庞在微弱的灯光照耀中依然模糊不清,甚至有些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