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己酉朔,福州水。
午后的钱家老庄子依然是十分酷热的。
日头虽然还没有到盛夏时候那样刺眼,但可怕的热气还是晒得地面冒起了阵阵白烟。
庄稼人讲,人不斗天。歇晌的时辰虽然过了,却没有人愿意出门或者下地,给本来人烟稠密的钱家庄带来了一份宁静。
只有镇口池塘旁立了上百年的两株大槐树上,促织隐藏在浓密的枝叶里燥热的鸣叫着,听着越发让人觉得热不可当。
只有几个光屁股的玩童好似永远不知道疲倦,在树上寻觅着宝贝一样爬上爬下。
这位还不到五十岁的栾大管家正坐在钱家园的西风楼上,身上的灰缎套衫一丝不乱,旁边满脸稚气的丫头给他打着凉扇,还一个身量大一点的女孩子给他锤着腿。
而栾云桥却视若无睹的,一边品着茶,一边听几位二主管汇报,眼神时不时飘往窗外,好象在欣赏园中的花草柳木。
钱家庄也遭了灾,不过自家生意在海贸上,田庄就是守家用的,就算有了灾,那也是庄客的烦恼。
只有当哪位二管家禀告的事情稍有含糊的时候,才会明冷酷的眼神收回来,平静的扫过去。
所有人都知道,什么也别想瞒过这位可怕而睿智的大管家。
栾云桥排行老二,下人们背后都称他是铁面栾二。无论什么差错,在老爷那里好说,但是绝逃不过栾大管家的法眼,谁也别想敷衍过去。所以钱家从上到下,对栾大管家是有恨又怕。当然也只有在这样一位管家的手里,钱家产业才象如今这样,各方面井井有条,庄子规模也不断扩展。
钱家不止是官宦人家,还有族人是大商人,很富有。
中国古代是重农抑商的策略,大商人的心理都是“以末富之,以本守之”。经商赚钱可以使人富有,但要守住这些财富,还是得重田产,所以钱家总是不断收拢周边的田地,尤其是灾年的时候。
“丁家的印子钱到了吧!”冷不丁的大管家突然冒出一句。
“是,已经到了,可丁家…”负责丁家业务的主管还想说什么就被大管家打断了,“吃着钱家的饭,端着钱家的碗,就要为钱家着想,你要是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就别在钱家干这差事了。”
噗通一下,管事连连磕头“大管家,某不敢了。”
“记住了,没有下次了,要不是咱们连点亲,我管你死活,再不知道好歹,我也帮不了你。”
“谢谢大管家,某记住了。”管事不敢起身,只是叩头言谢。
“叫上几个护院,备车,丁家也是周围有名望的,我亲自走一趟。”
“是。”
……
丁家举默默地注视着自家遭遇灾难的茶厂和茶山。
这场自然灾害对茶农们来说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作为场主,他的损失更为惨重,辛劳的努力瞬间化为乌有,家园与生计都受到了威胁。
茶叶遭到破坏,无法采摘,这使得依赖他的茶农们的生计陷入困境。同时,他还需要面对修复损坏设施和重新种植茶树的艰巨任务。
除此之外,他还需应对房屋和基础设施受损的情况,这些都将使他的生活变得更为艰难。
关键是这两年茶山都受灾了,自己借了印子钱,如今再次遭灾,自己哪来的钱重建,这茶山和茶厂怕是马上就不姓丁了吧。
他丁家可是这一代赫赫有名的团茶生产商,龙凤团茶也是他家拳头产品,上品龙茶那可是贡品,如今要败落在自己手中了吗?那钱家可是心心念念自家茶山许久了。
正想着呢,大儿子已经过来了,“爹,钱老爷家的栾管家来了,听话语里的意思是让咱还钱的,咱们这茶山是不是保不住了?”
“唉,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也躲不过去,去见见吧。”
“丁员外,不好意思,又来麻烦您了,虽说我家老爷和您也是莫逆之交,可这银钱上的事儿,咱还得按规矩来。”栾云桥虽然是带着护院前来,可是礼数还是要做的。
“栾内知,我丁家与钱家相交莫逆,如今遭了灾,这春茶款项还未结算,不知能否宽限几日,让我筹措一下?”丁家举也是无奈,自己堂堂一家之主居然和一个管家说软话,早几年前根本都不搭理他,时也命也。
“借亲不借疏,借近不借远,要不是您和我们钱老爷相交莫逆,我们也不敢借钱给您不是?既然今天您说了话了,那就再给您十天时间如何?十天之后我们再过来,那您先忙着?我们就先走了!”栾云桥今天只是来打招呼的,做的太过不好看,自家老爷还是比较爱惜羽毛的,不能做的太过,不体面。
“如此多谢栾内知了,吾儿,去送送!”丁家举招呼大儿。
“不敢劳烦丁员外,没几步路,大郎留步!”告辞之后,栾云桥带着护院走了。
“这个铁面无情的家伙就这么走了?”丁家举的大儿还在诧异。
“卖我个面子罢了,可也就卖这一次,下次再来,我们家可就真的危急了,阿毅,你再去追追春茶款,咱们可等着呢。”
“是,我在去找人问问。”
“你亲自去!要快!”丁家举有些急了。
“好。”丁毅看了眼老爹,知道老爹急了,回复完就去询问消息。
龙凤团茶的制造工艺,有六道工序:蒸茶、榨茶、研茶、造茶、过黄、烘茶。茶芽采回后,先浸泡水中,挑选匀整芽叶进行蒸青,蒸后冷水清洗,然后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去汁后置瓦盆内兑水研细,再入龙凤模压饼、烘干。
龙凤团茶的工序中,冷水快冲可保持绿色,提高了茶叶质量,而水浸和榨汁的做法,由于夺走真味,使茶香极大损失,且整个制作过程耗时费工,这些均促使了后世蒸青散茶的出现。
建州所产片茶分为龙、风、石乳、的乳、白乳、头金、蜡面、头骨、次骨、未骨、粗骨、山挺等十二个等级。
凡买价蜡面茶每斤自三十五钱至一百九十钱有十六等;片茶每大片自六十五钱至二百五钱有五十五等;散茶自十六钱至三十八钱五分有五十九等。
蜡茶、片茶、散茶的价格差别极大,各地收购茶叶等级的价格亦不相同。
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团茶,凡八饼重一斤。小片龙茶,凡二十饼重一斤,其价直金二两。
丁家产的龙茶一直都是价最贵的一种,所以丁家才敢借钱,只要让他缓过气来,有茶山在那就是源源不断的钱。
“栾内知,刚才丁毅那小子骑着驴去城里了,应该是催款去了。”护院看到丁毅骑驴超过自家的车,想起大管家的交代,赶紧说了一声。
“知道了!”栾云桥坐在车里回了一句,眼前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好似在欣赏风景。
钱家为了丁家的茶山,那是下足了功夫,这春茶款的事情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钱老爷交代了,这岁币已经成了官家最头疼的事情,给北方的金银尚且需要筹措,怎么可能拿出来买茶,会子钱咱可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不急,越是重要时刻越要沉下心来,看丁家上下蹦哒最终还是绝望认输多有意思,可比看戏有意思多了。
丁毅一刻不敢耽搁,进了城后直奔茶马司,去往榷货务。
宋朝禁(茶叶)私贩,官尽榷之,对茶叶施行官营制度,设置都大提举茶马司(简称茶马司)对茶叶进行管理,以达到官方垄断,禁止私人贸易的目的。
要是不理解的化了解一下烟草专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罗理会,这水灾刚过,山场受灾严重,园户们可都等着你这春茶款救命啊,万万耽搁不得啊。”丁毅进门顾不得寒暄,直接和掌事的罗理会开门见山。
“是阿毅来了,坐吧。”
“不坐了,我之前已经核对过账目了,只求理会今日将款项拨付,实在是救灾耽搁不得了,今日不得不厚着脸皮来了。”
“理解,只是这次岁币需要的金银不够,还在筹措,宫中官家都头疼了,春茶款只能给你会子,我已经尽力了,别家受灾的我可还压着呢,要不然你先回去再等等,有金银的话我在通知你过来结算。”见丁毅听到会子一下站了起来,老辣的罗理会一句话就堵的他开不了口。
“多谢罗理会了,就这样吧!”
“好,来签字画押,会子在这里。”
看着丁毅画押拿着会子出去了,罗理会心想,明年怕是不会和丁家打交道了,只会做事不会为人,丁家一年不如一年,可没办法,谁让钱家比丁家大方呢,晚上去哪里好呢?
正想着呢,小厮过来说钱家递了拜贴,晚上春风楼宴请,务必赏光。
看看,钱家这办事手笔,丁家败的不冤,春风楼新来了一批小姐,晚上我可得好好鉴赏一下。
当夜榷货务罗理会同栾大管家春风楼宴请的消息就传到了丁家举的耳朵里。
“唉,守不住了,阿毅,明日请顾先生来一趟,让园户们准备准备一起走。钱家?茶山你是拿到手了,可没人制茶我看你怎么交差,这贡茶交不上去,上边的大人们可不是吃素的人,等着被扒皮吧。”
“爹,咱带着钱远走不行吗?非要和那姓顾的走?跟他走还不是寄人篱下吗?”丁毅不解。
“傻儿,钱家能让咱带钱走喽?你当马匪是干什么的?钱家那些护院你当是吃干饭的,没人护着咱走不出这地界。”
“知道了,那我先通知园户了,明日我去请顾先生。”
“去吧。”老头看着儿子出去盯着夜色谈了口气。
十日后,栾管家和丁家举在榷货务做了登记之后,笑吟吟的登上驴车前往茶山,而丁老头则直奔码头乘船走了。
栾大管家的好心情没持续多久,看着面前的茶山脸色一片铁青,和十日前相比茶山显得破烂不堪,很多老茶树已经消失不见,定是老丁头儿借着土地松软将其移栽走了,满山的园户也是一个不见。
“去查,看看他们跑哪了,怎么走的,快去。”第一次看到大管家发火的护院赶紧动起来,最后只查到丁家举带着一群人乘船出海了,剩下的消息查不到了。
于是钱家老宅的人第一次见钱老爷骂了栾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