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端那番话虽未明言,可是殿内三位重臣都明白其中深意。
他登基十四年来,面对朝中极其复杂的局势和盘根错节的各方势力,他表现得极其耐心,几乎没有享受过先帝那般大权在握独断朝纲的待遇,但是他依旧能不骄不躁地沉稳前行。
在这十四年的时间里,大齐朝堂上的主旋律基本就是妥协和退让。
或许夜深人静之时,李端也曾无比艳羡北方景国的皇帝,羡慕他能一言九鼎,连庆聿恭这等掌握军权的名将也必须遵循他的指示行事。
可李端也不是没有收获。
抛开秦正和薛南亭这两位从一开始就支持他的重臣不提,如今李端首先能确保八千禁军完全忠于自己,从主将沈玉来到下面的都尉和校尉,都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股肱之臣。
其次便是成功掌握北衙一半军权的上将军刘守光,李端在此人身上不知耗费多少心血,终于争取到他的忠心支持,在先前李端想要壮大边军的时候,刘守光的表态打了其他武勋权贵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南衙中也有陆沉和陈澜钰,虽说他们暂时不能帮李端掌控南衙的全部兵马,至少不会让南衙形成一股合力。
这些还只是明面上的改变,至于李端在这十四年里,究竟在朝堂上培植拉拢了多少心腹,连薛南亭都不清楚此节详情。
当然,眼下薛南亭根本无暇考虑这些问题,他望着御案后的天子,脸上浮现一抹沉痛的神色,道:“陛下,臣的叔叔医术精湛,臣立刻派人去将他请来京城。”
“薛怀义?”
李端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爱卿有心了,朕听太医院正提过他的名字。不过,太医院正是令叔的师兄,他也查不出朕的毛病,只说可能是脏腑上的问题。虽然太医们没有明言,但是朕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些事必须早做打算。”
陆沉抬眼观察着天子的脸色,确实能看到几分黯淡之色,只不知具体是什么问题。
薛南亭闻言愈感悲切,可他终究是朝廷右相,肩膀上扛着大齐一京十六州之地的重任,必须时刻保持着清醒的理智,唯有躬身道:“臣恳请陛下保重龙体,好生将养,万万以天下苍生为念!”
李端心中颇为触动,颔首道:“薛相放心,朕明白,朕的身体还能坚持。”
他今天召这三人入宫,主要目的便是统一思想,让每个人都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因此继续说道:“大齐存在很多问题,不论朝堂还是军中,朕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尽量多解决一些问题,不让后继之君前路坎坷。”
对于大齐而言,元嘉之变河洛失陷理应算做一个转折点。
在这之前大齐有一百四十余年的国祚,南渡永嘉虽然继承大齐的国号,而且李端是以皇七子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继承大宝,但是在后世的史书上多半会将南齐视作一个新的朝代。
简而言之,李端在某些角度堪称南齐的开国皇帝,如果南齐存在的问题连他都解决不了,指望后继之君来解决更加不可能。
一直沉默的织经司提举秦正开口说道:“陛下,臣认为亟需解决的问题主要有三个。”
绝大多数时候,秦正在朝会上都是缄口不言,除非天子询问才会开口,所言也是基于织经司掌握的确凿资料,如若不然便是一个闷嘴葫芦。
或许便是因为这种绝不插手朝政的姿态,秦正才能十四年如一日地掌控织经司,并且在各方势力满心戒备的情况下,他能将织经司发展壮大。
直到此时此刻,秦正终于不再沉默,因为他知道天子已经下定决心根除顽疾,身为人臣自然要竭力配合。
李端转头望去,欣慰地说道:“你说。”
秦正不疾不徐地说道:“第一,朝堂大权被江南门阀世族把持。两位宰相和御史大夫暂且不提,六部尚书和侍郎,有十三人和那些高门大族有着密切的联系,不论是出身门阀世族,还是姻亲和座师的关系,总之他们可以视作一个整体。除此之外,翰林院、国子监、御史台、九寺、七监,其中有大量官员深受江南世族的影响。”
李端双眼微眯,薛南亭沉默不语。
陆沉听来只觉触目惊心。
他知道天子当初登基是依靠江南世族的拥护,所以才会让渡出一部分权力作为交换的代价,但是过往终究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此刻通过秦正的讲述,他才知道江南世族对于大齐朝廷的影响力,难怪先前薛南亭会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直言劝谏。
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即便抛开京军的存在,就算李端敢对江南世族举起屠刀,唯一的结果便是朝廷陷入瘫痪,各州官府立刻崩溃。
更何况江南世族之中并非全是贪官污吏或者裙带之臣,左相李道彦便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想要改变朝廷权柄被那些人把持的现状,就得有足够的能臣干吏进行替换,还不能动摇到朝廷的根基,这件事的难度甚至要超过陆沉在边疆对抗景朝铁骑。
秦正继续说道:“第二,京军目前仍然是由江南世族出身的武将控制,从枢密使郭从义、上将军王晏到大将军侯玉,这些人背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京军南北两衙目前的十七位都指挥使,仅有定威军都指挥使陈澜钰出身边军,其他十六人的籍贯都在江南,更不必说下面的都尉和校尉这两级将官。纵然陛下采纳陆侯的建言进行将官对换,短时间内依然无法改变这个局面。”
他的发言很直接,没有半点委婉之处,显然是因为此刻殿内君臣四人是一条心,自然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
李端沉吟道:“朕这些年一直在想办法调整京军的势力格局,至少他们不会拧成一股绳,只要朕还活着,京军就不会乱来。”
这是他御宇十四载的底气。
如果连这份底气都没有,京军完全脱离控制的话,他也不敢冒然提出京军改制。
秦正提醒道:“陛下,在这件事上不论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李端颔首道:“理应如此。陆沉。”
陆沉微微垂首道:“臣在。”
李端郑重地说道:“朕将京城的安全交托在你手中,不知你需要朕做什么?”
这句话来得稍稍有些突然,但是陆沉神色依旧沉稳,想了想说道:“陛下,为确保万无一失,臣需要从江北调两支兵马南下。”
李端微微一怔:“两支?”
陆沉应道:“两支便已足够。”
李端面露欣慰的笑意,赞许道:“好,朕允了。”
秦正等他们说完,方继续说道:“第三,臣恳请陛下早日确立储君。”
李端不由得陷入沉默。
太子乃是国本之基,他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偏偏他中意的是二皇子,而非既嫡且长的大皇子,可以想象一旦他提出这个决定,朝堂之上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
关键在于他现在想做的事情很多,强行立二皇子为太子无异于自找麻烦,让本就混乱的局势又添了一把火。
李端只觉脑海中的痛楚猛然加剧,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勉强笑道:“朕知道了。此事容朕再斟酌一二,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先处理侯玉的案子。”
旁观至此,陆沉已经清楚天子的心意,也理解右相薛南亭心中的顾虑,但是他对这件事的看法略有不同,当即昂首说道:“陛下,臣认为如今不宜心慈手软。”
李端稍感意外,他看了一眼薛南亭,随即对陆沉说道:“你赞同朕的想法?”
陆沉冷静地说道:“陛下或许不知,臣家中的商号在京中有十几个门面,其中一处门面的库房昨夜突然发生火灾,库房中的货物被烧得一干二净,万幸没有殃及左邻右舍。”
此言一出,李端和另外两位重臣皆是一愣。
薛南亭皱眉道:“火灾?”
陆沉道:“是有人故意纵火。”
李端眉眼之间飘起一抹厉色,寒声道:“好大的胆子。”
秦正当即表态道:“这是织经司的疏忽。陆侯放心,我稍后便让人加强对山阳侯府和陆家商号的保护,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多谢秦大人关爱,我已经让商号各处门面暂时闭门谢客,重要的货物也会运到侯府,想来那些人没有胆子去侯府惹事,毕竟我的亲兵杀人不眨眼,所以此事不必在意。”
陆沉朝秦正拱手一礼,随即对天子说道:“陛下,臣想说这件事足以证明那些人的心虚,倘若他们有足够的把握对抗朝廷,就不会在墨苑夜宴时急不可耐地拉拢臣,更不会在被臣拒绝之后,恼羞成怒地使出这等手段。”
李端望着这个长身肃立的年轻臣子,一时心绪翻涌,神情复杂地问道:“你果真不怕?”
陆沉微微一笑,从容道:“陛下,这种手段满是小家子气,更透着一股子色厉内荏的味道,臣为何要怕?正因为他们仍然意识不到侯玉案的严重性,同时又无法形成合力,以堂堂大势逼着陛下收回成命,才会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法子。”
“臣从来不会小觑这些根深蒂固的门阀世族,但是臣在河洛城里见过他们的同类。”
“臣用血淋淋的脑袋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谁的刀更硬更狠,谁说的话便更有力量。”
李端听完这些话,只觉如饮下甘甜美酒一般畅快,他不禁站起身来,满含期许地问道:“你现在掌握了多少证据?”
陆沉答道:“回陛下,证据不是很多,但足以敲打宫外那些达官贵人。”
李端点了点头,正色道:“那便放手去做。”
陆沉躬身一礼,朗声道:“臣遵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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