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九怔怔地听着陆沉斩钉截铁的话语,心中的怒意悄然之间消散。
她是一个很聪慧的女子,对于这世上很多道理都能看得分明。
来到齐国京城这段时间,她通过十二叔洛严以及一些潜藏在此处的族人掌握的信息,对庞大的齐国上层格局有所了解。
她知道齐国皇帝想要北伐但是朝中很多大臣不赞同,也知道齐国京军和边军之间存在很深的矛盾,所以才会借助墨苑的内应做好两手准备,倘若无法成功杀死侯玉便将陆沉牵扯进来,借助这位在边军崛起的年轻国侯达成目的。
换而言之,她很清楚陆沉眼下不止是替她出头,还有一部分很重要的原因是利用这个机会打击侯玉和他背后的势力。
然而即便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在举目无亲四面皆敌、一大帮齐国重臣在围攻、甚至对她喊打喊杀的时候,陆沉站在她身前挡住所有风浪,并且决然地喊出“公道”二字,洛九九的心弦不禁被狠狠拨动了一下。
其他朝臣显然不会有洛九九这种感动的情绪,尤其是那些出身于江南世族的重臣,此刻心中唯有危机之感。
这些城府深沉的老官僚可不会忽略陆沉中间那句话。
“又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又有多少人帮他隐瞒?”
这些人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侯玉的大将军之位岌岌可危的时候,身为朝廷大半文官和江南世族的领袖,左相竟然会选择沉默。
陆沉淡淡道:“丁尚书,大齐的国策是北伐,并非西征。”
无论侯玉有多么勇猛,哪怕他能在战场上以一敌百,也不可能做到瞒过所有人的耳目,将主动蓄意残杀沙州人的举动变成保境安民的军功。
一句话便将丁会堵得哑口无言。
李道彦面无表情,眼神淡然。
眼下当然需要有人阻止陆沉,否则真让朝廷深入查下去,谁知道最后会不会是拔出萝卜带出泥,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宁元福等人不由自主地望向他们的主心骨,然而他们看到的只是沉默的左相。
在这个过程中必然会有很多人与侯玉同谋,或者帮他遮掩痕迹,如此才能顺利瞒过织经司的耳目,进而欺骗宫中的天子。
几位重臣目光交错,兵部尚书丁会暗暗咬牙,站出来对陆沉说道:“陆大将军,你也是知兵之人,理应明白边疆战事难分对错,很多时候总得用一些手段。沙州七部袭扰我朝边境是不争的事实,南安侯侯玉六年前才升任成州都督,难道在他之前的主将也都在谎报军情?便是陆大将军你自己,这两年也曾有过主动领兵出击的举动,并无陛下的旨意!”
大殿内的气氛无比肃穆,右相薛南亭出班奏道:“陛下,臣认同山阳侯的判断。此事涉及的不止南安侯本人,更和西境边陲的稳定有着极其重要的关系,朝廷理应彻查!”
当然这里有个前提,侯玉确实做过类似的事情,否则朝廷也不能平白拿一个大将军的清誉去平息沙州人的怒火。
薛南亭考虑问题的角度显然已经超出争权夺利的范畴,他在意的是这件事是否对大齐有利。
在北伐已经成为基本国策的前提下,成州和太平州都督府必须维持防御为主的策略,主动进攻属于违逆中枢的决意,这是不能容忍的自作主张之举。
这毫无疑问给了天子极有力的支持。
薛南亭在朝堂上经营多年自然不是孤家寡人,虽然比不得左相拥趸甚众,但是在他表明态度之后,当即便有十余位高官出面附和,声势同样不弱。
这句话才是真正的杀招。
如此一来,侯玉可能存在的问题更加严重,不止是谎报军情那么简单。
一些朝臣在听到后面那句话之后,情不自禁地看向站在大殿中央的红衣女子。
陆沉正是看透这一点,所以这次他没有任由事态发展,当机立断地站出来,一出手便掐准这桩案子的七寸。
任何一个王朝都不能四面树敌,强如景朝也得循序渐进步步为营,更何况军力武备本就处于弱势的齐朝?
雅隆部乃是沙州七部之首,洛九九又是雅隆部头人之女,倘若大齐可以借助这个机会向沙州七部成功释放善意,甚至是修复和沙州七部的关系,这确实是一件可以消弭西境隐患的大好事。
他知道那些人心里肯定会有些失望,但是此时此刻,他不愿站出来替侯玉说话。
老者只是扭头看了一眼陆沉,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
陆沉注意到左相的动作,他大抵能够理解这位老者此时的心情。
毫无疑问,左相之所以没有开口说话,是因为侯玉的所作所为超出他能忍受的底线。
就像当初那位工部侍郎屈丰华,李道彦知道他有贪财的毛病,但是因为他在政务上的能力,李道彦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偶尔还会帮他遮掩。
但是当李道彦得知屈丰华竟然和伪燕细作勾连,他便没有再为其开脱一句。
侯玉亦是此理。
可是陆沉心中并无喜悦,反而多了几分沉重,因为他不想看到李道彦和江南世族之间出现无法修复的裂痕。
一旦出现那样的局面,将来谁能够镇住江南世族这个庞大的利益群体?
龙椅之上,天子等殿内渐渐安静下来,沉声说道:“关于近年来西境边陲战事之真相,关于南安侯侯玉是否存在谎报军情、擅动刀兵、欺君罔上等罪责,朕决定彻查此事!满朝臣工,若有人继续阻拦,则视为侯玉之共谋!”
群臣悚然。
李端站起身来,环视群臣说道:“即日起,暂停侯玉身上一切职务,保留其爵位,命其在府中养伤,无旨不得出府!直到此事调查清楚,若他是被人冤枉,朕自会还他一个清白。”
满殿大臣躬身应下。
李端的目光扫过洛九九,最后停留在陆沉身上,不容置疑地说道:“此案不由三法司和织经司查办。陆沉,朕任命你为查案钦差,全权负责彻查此案,务必查个一清二楚!”
无数目光瞬间汇聚到陆沉身上,他躬身一礼道:“臣领旨。”
李端微微颔首,随即一拂袍袖,转身向后宫行去。
大太监吕师周略显尖锐的声音响彻整座文德殿。
“退朝!”
……
东城,春和坊,南安侯府。
后宅正房,侯玉侧身躺在榻上,肩膀上的伤口已经由太医重新包扎过。
不得不说他的体质异于常人,昨晚红衣刺客那一剑深可见骨,再加上流了那么多血,换做普通人肯定要休养很长时间才能康复。
才过去大半个白天的时间,侯玉的脸色已经红润不少。
这其中的门道只有他自己清楚。
其实侯玉昨晚只是在装醉,以他的武功完全能够免于受伤,但是当他意识到红衣刺客的出现能让这个局更加完善,便选择主动挨了一剑,故而伤势远远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
“什么时辰了?”
侯玉看着窗外清朗的天色,心不在焉地问道。
房内有两名心腹守着,其中一人去外间看了一眼铜壶滴漏,回身说道:“侯爷,现在大概是未时初刻。”
侯玉沉吟片刻,缓缓道:“宫里还没有消息传出来?”
两名心腹对望一眼,摇头道:“侯爷且再耐心等等,今儿宫里肯定要折腾大半天。”
他们身为侯玉最信任的人,知道不少关于这位南安侯的秘密,当然明白他那句话的深意。
侯玉闻言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红衣刺客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但是毫无疑问能够取得更好的效果。
这次的谋划出自那位李家大郎之手,以他心思之缜密谋略之深远,再加上江南世族在京中恐怖的势力和在朝堂上深厚的底蕴,想来这次肯定能将陆沉和二皇子弄个灰头土脸。
一念及此,侯玉唇边泛起一抹悠闲的笑意。
“侯爷!侯爷!”
一连串急促的喊声在屋外响起,随即便见侯府大管家满脸惶然地小跑进来。
侯玉见状斥道:“慌什么!”
管家仓皇止步,颤声道:“侯爷,大事不好了!外面忽然来了一队禁军,将咱们侯府团团围住,小人上前询问,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两名心腹遽然变色。
侯玉不顾肩头伤势,直接坐起身来,怒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管家哭丧着脸说道:“侯爷,小人哪敢在这种大事上胡说,真有好多禁军围住了咱们侯府!”
出大事了。
侯玉心中猛地跳出这个念头,然后起身便朝外走去,同时咬牙道:“立刻召集府内所有亲兵!”
两名心腹面面相觑,只能一人前去传令,另一人连忙跟上侯玉的身影。
等侯玉来到侯府大门外,亲眼看见披甲执锐的禁军将士在街上站成一排,不由得面色巨变,还没等他开口质问,便见东边的禁军让出一条路,随即三人缓步走来。
此刻侯玉眼中唯有走在中间的陆沉,当即往前两步,厉声道:“山阳侯,你怎敢带兵围我侯府,莫非你想造反不成!”
陆沉来到阶前停步,微微昂头望着怒发冲冠的侯玉,一言不发,朝旁边的吕师周颔首致意。
“南安侯侯玉接旨!”
吕师周尖锐的声音在大街上响起。
侯玉望着他手中徐徐摊开的明黄色圣旨,瞬间瞳孔收缩。
“……命尔居于府内养伤,待此案查明之后再行定夺,在此期间无旨不得出府。钦此。”
吕师周快速念完圣旨,然后走上台阶来到侯玉面前,淡然道:“侯爷,接旨吧。”
侯玉无比迟缓地抬起头,眼中已然血色盈盈,他望着吕师周递过来的卷轴,一时间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双臂犹如千钧之重,竟然根本抬不起来。
吕师周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起来,顺势将圣旨塞进他手里。
侯玉看了一眼手中的圣旨,又看向不远处平静肃立的陆沉,目光稍稍偏移,终于看见跟在陆沉身后的红衣刺客。
她冷冷地望过来,眼中仿佛有冰冷的火焰,灼烧着侯玉的每一寸肌肤。
“我……臣要求见陛下,这是污蔑,是污蔑啊!”
侯玉的声音就像濒临绝境的野兽一般,充斥着愤懑和绝望。
吕师周侧身避到一旁。
陆沉望着身体开始颤抖的侯玉,淡淡地说道:“南安侯,请回府,陛下不会见你。”
侯玉还想说话,长街上的禁军将士整齐踏前一步。
雄浑的脚步声踩在侯玉的心头,让他面色猛然发白。
他抬头看向辽阔的天际,刚过正午的阳光无比炽烈。
大地仿佛在摇晃。
侯玉猛地吐出一口血,然后仰面朝后倒去。
“侯爷!侯爷!”
后方响起一片侯府下人的惊呼声。
洛九九站在陆沉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一幕。
当看到侯玉吐血倒地那一刻,一滴晶莹的珠泪在她脸颊上滑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