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果如二皇子预料的那般,陆沉没有再来墨苑,因为一大早便有宫中内监前往山阳侯府,传召陆沉入宫觐见。
面圣之地不是在天子日常起居的文德殿,而是位于皇宫东南角的观云台。
此台高六丈有余,乃是宫中最高的建筑,站在顶端可观永嘉半城风光。
大太监吕师周将陆沉引到台阶之旁,微微躬身道:“陆侯,请。”
陆沉抬眼看向上方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温言道:“有劳少监。”
吕师周连忙垂首道:“不敢。”
陆沉迈步拾级而上,来到天子身侧,行礼道:“臣陆沉,参见陛下。”
李端转头望着这位年轻臣子,神情很温和,言语却有刀剑之意:“昨夜相王请你赴宴,想必席间对你说过,他有意储君之位,盼望能够得到你的支持。”
陆沉不愿在天子面前表现得太过心思深沉,再者他听到这句话之后确实有些震惊,故而喃喃道:“陛下,那个名叫薛素素的花魁是您的眼线?”
“花魁?”
李端笑了笑,摇头道:“朕怎么可能在皇子身边安插这种眼线?”
“那陛下怎会知道——”
“怎会知道相王会对你说那些话?”
李端打断他的话头,抬手按着白玉栏杆,悠悠道:“因为他是朕的儿子,朕当然了解他的心思。”
陆沉心中更加不解。
这次回京之前,萧望之和陆通都在私底下与他谈过,京中有两处漩涡他要尽力避免,一是中枢和边军之争,二便是三名成年皇子的储君之争。
前者因为陆沉的身份很容易被人针对,后者则是军中武将不宜插手皇权承继。
陆沉其实不明白天子究竟在想什么,自古以来储君之位应该早早确定,这是国本之基不容轻忽。
然而李端至今都没有明确表露过这方面的想法,纵然有朝臣上表请立太子,每次都会被他留中不发。
似是看出陆沉心中的疑惑,李端不急不缓地说道:“陈王得知你接受相王的邀请赴宴,什么话都没讲,却将府中一名仆人亲手打成重伤,原因是那名仆人上茶的时候稍微慢了些。当然,陈王府的长史很有手腕,昨夜便将此事处置干净。若非朕让秦正在陈王府布置了几名好手,恐怕朕也会被瞒在鼓里。”
陆沉心中一凛。
陈王便是大皇子李宗朝,朝野上下历来有温厚宽仁之名。
但是李端没有说谎——他没有必要用这种谎言诬陷自己的亲生儿子,大皇子的性情显然不像他对外界表露的那般仁德。
因为陆沉接受二皇子的邀请,不光参加墨苑文会后续还肯赴宴,大皇子心里十分恼怒,因此做出迁怒于人的举动,这至少也算得上外宽内忌。
由是观之,天子对大皇子的性格肯定不太满意,否则不会强行拖着储君之位悬而未决。
李端道:“朕身为天子当然不能不教而诛,其实过去这几年朕教训过陈王好多次,他在朕面前很谦卑,回到王府又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陆沉虽然还没有娶妻生子,但也大概能理解这种教育方面的难题。
莫说李端眼下还不能称为一代明君,光是陆沉前世所知的历史中,那些青史留名的帝王也有很多人存在这方面的缺陷和遗憾。
譬如被称为天可汗的唐太宗李世民,陆沉昨夜所讲故事的主角,他的几个儿子都不是省心的主,无论李承乾还是李泰最终都走上父子决裂的道路。
无数历史都能证明,皇帝和父亲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
李端不知陆沉此刻翻飞的思绪,继续说道:“老三建王……他仗着皇后的疼爱恣意妄为,甚至想在昨日文会上派死士对你下手,以此陷害他一母同胞的兄长。”
陆沉微微皱眉道:“陛下,昨日文会并未发生变故。”
“朕知道。”
李端抬眼望着初夏清早的蔚蓝天空,缓缓道:“昨日皇后将老三拘在后宫,一直到傍晚时才放他出宫。朕猜测是皇后阻止了老三,毕竟老三身边的亲信大多是后族亲眷。”
天子眼角的皱纹似乎又增添不少。
陆沉不禁轻叹一声。
李端自嘲一笑,继而道:“古人有言子不教父之过,三个皇子各有各的问题,这要归咎于朕没教好他们。只是……并非朕在你面前诉苦,朕自登基以来如履薄冰,大部分时候都在思考如何平衡朝堂格局,如何能够争取到更多朝臣的支持,从而给边军将士更多的助力,让他们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奋勇杀敌。”
陆沉默然片刻,轻声道:“陛下,储君之位终究要定下来,否则于国有害。”
“朕本来想听听你的看法,所以才让伱去参加墨苑文会,近距离看看相王的底色。”
陆沉心中微动,天子这句话大有深意。
为何要让他去看看二皇子的底色?
这只能说明天子有意立二皇子为太子,或许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和比较之后,天子委实无法接受大皇子和三皇子性格的问题,二皇子至少还算表里如一。
不等陆沉给出回应,李端又道:“不过朕昨夜想了很久,你身为边军大将,对京中局势不太清楚,肯定不愿冒然牵扯进这种风浪。再者,朕对你寄予厚望,不希望你将精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朕也不想你心生怨望。”
平心而论,天子这番话称得上推心置腹,已经将陆沉视作股肱之臣。
“陛下厚爱,臣铭感五内。”
陆沉躬身一礼,语调真挚。
李端微微点头,温言道:“只要将来朕定下储君的时候,你能支持朕的决定便可。”
陆沉垂首道:“臣遵旨。”
“还有一件事。”
李端沉吟片刻,缓缓道:“那个名叫郎三元的落魄文人,织经司已经查明他的底细,和北边细作无关,也非直接受到某人指使。秦正亲自审了半夜,只能确定此人的想法受到旁人潜移默化的影响。说来可笑,郎三元打心眼里认为边军的强大会威胁到朝廷的安危,甚至有可能出现第二个伪燕。”
陆沉平静地回道:“陛下或许可以让秦提举问问他,边军这两年杀了那么多景军,如何才能变成第二个伪燕?”
李端颔首道:“正是此理。其实这种腐儒的想法不用在意,朕只好奇究竟是谁躲在背后,绞尽脑汁地离间挑拨中枢和边军的关系。”
陆沉思忖片刻,答道:“陛下,按照常理来说,北边的细作最有可能做这种事。若非他们所为,那么藏在后面的那支黑手极有可能出身于江南世族门阀。”
君臣二人对视片刻,李端问道:“为何?”
陆沉缓缓道:“郎三元只是一个引子,幕后主使想用这种手段给陛下和朝廷施加压力,最终还是要落在停止北伐之上。依臣拙见,只有那些世族门阀的贵人才会这样做。”
李端轻声道:“你是说……左相?”
陆沉摇头道:“臣认为不会是左相。那位老相爷虽然是江南世族的领头人,但过往的事迹证明他顾全大局,不会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如果臣没有猜错,这个幕后主使在江南世族之中具备一定的影响力,却无法撼动老相爷的权威,所以只能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
李端脑海中浮现几个名字,譬如吏部尚书宁元福和兵部尚书丁会,还有枢密使郭从义和上将军王晏等人。
望着天子凝重的面色,陆沉不禁心有感触。
他知道北边那位景朝皇帝威权日重,连庆聿恭这等战神级别的人物都要仰其鼻息,可见其人在景国朝堂上是如何乾纲独断。
反观身边这位天子,三位皇子便足以让他心烦,朝堂上更是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下,他愣是依靠强大的耐心一点点捋清局面,尽力为边军将士营造一个稳固且坚实的后方。
此刻陆沉不禁想起先帝,倘若那个糊涂皇帝能有李端的一半清醒,哪怕只是没有对杨光远下手,大齐又怎会丢失半壁江山?
“这件事急不来,朕认为可以暂时压下。对方既然已经用郎三元投石问路,后续肯定还会有动作,他做得越多便会暴露越多信息,届时朕再解决这个问题。”
李端望着陆沉,语重心长地说道:“朕今日召你入宫,除了当面和你说清楚储君未定的缘由,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陆沉道:“请陛下示下。”
李端缓缓道:“朕让李景达出任定州都督,将你召回京城,是想借助你的功劳、名望和那股所向披靡的锐气,帮朕解决一件存在很多年的忧患。”
陆沉想起前几日初次入宫时的谈话,此刻迎着天子殷切的目光,心中升起一抹明悟,试探道:“陛下心里的忧患,是指京军?”
李端点点头,正色道:“不错,正是京军。”
陆沉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李端郑重地说道:“朕相信你的能力和忠心,因此朕希望你能挑起这份重担,至少替朕握住一半京军!”
他说完这句话后,观云台上陷入长久的沉寂。
夏风徐徐,吹过陆沉刚毅的面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