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宇放下手里的书，一屁股坐回台阶上，伸手拿着放在地上的汽水，朝着嘴里灌了一口汽水，“你要来一口？”
“不了，刚被灌了一杯麦乳精，肚子还撑着呢，别打岔，你快说你哥的事。”
丁浩未来能成为无城县的第一首富，原来这么早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了。
这年代放弃“大锅饭”，选择不被看好的“个体户”，那绝对是需要勇气的。
如今的个体户，是国家为了解决那些返乡回城、复员、原本就在城里没工作的那些人而设定的，有门路的几乎都不会走这条路。
“我哥背着我爸申请了‘个体工商户’，在城南找了门面房，挂了个修理电器、卖烟酒的招牌，这就叫做，先斩后奏……”
“你说我爸气不气！？”丁宇说完补充了一句，“我倒是不气，他又不是不上班，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不也挺好，我就帮我哥说了句话，被我爸揍了几拳。”
秋火明伸手搭在丁宇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这次的队伍站对了，浩哥这事，我也赞同。”
“嘿，我哥听到了，铁定会高兴，他对你倒是挺看重的。”丁宇酸溜溜地说道。
“那改天我们去他店里给他捧捧场。”
“行，让他请我们吃棒冰！”
秋火明：……
“哎，对了，我认得一个在邮局上班的邮递员，叫春生，他邀请我们这个礼拜六乘船到长江去捕鱼，你要去吗？”
“去，当然去，那我们再叫上顾晓然跟李明吧，再叫上包俊，他倒不一定有空，算了，不叫他了……”丁宇的声音都响亮了几分，已经开始自顾自规划了。
“好好好，都请，顾晓然那本书你看完了没？”
“没，今天能看完，没几页了，明天你来我家接我呗，我懒得骑车，我跟你一起先去找顾晓然换书，然后去通知李明。”
“行啊，我最近在文化馆那混，倒是离李明他们都近，到时候我去通知也是一样。”
“那可不行，我也要去。”
“……”
秋火明嗑了一会儿葵花子，把手里的存货都嗑完了，这才站了起来，“那，我明天一早就过来，我家这几天在盖房子，吵得很。”
“那你到莪家来睡呗，咱哥俩好好聊聊。”
“算了，我爸这几天经常出差不在家，门口堆得东西有点多，我不在家睡的话，怕我妈不放心。”
“你就是个妈宝男！”丁宇果然现学现用，上回跟他解释的这个词，当即就用上了。
秋火明：……
“我那是注重安全，跟妈宝男有个毛线关系，走了走了……”
秋火明忿忿地拉开院子门，把车推了出去。
骑车骑了一身的汗，赶到图书室的时候，里面果然又只有他一位读者。
他照例坐在靠窗的位置，取出新的一叠稿纸，今天他要写《少年仙侠传》的第七章。
一想到这些文章会换成白花花的银子，他就一身干劲。
笔尖在稿纸上滑动，室内很安静，只有他写字的“沙沙”声，偶尔那位办事员会进来转转，跟着又走回门口的位置上坐着看小说。
他看得小说都是从库房里翻出来的，跟外面摆放的那些书不可同日而语。
秋火明写到一半，身后又传来了脚步声，他也懒得回头，反正不是办事员就是那几位老先生中的一位进来了。
“咦，你怎么在这里？”
一道熟悉地带着些惊喜地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秋火明回头看了过去，顾晓然手里拿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拿着一顶女式的宽沿草帽，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纱制衬衫，袖口卷到了胳膊肘的位置，下身系着一条鹅黄色的半长裙，头发依旧扎成高马尾，脚下一双白色的短袜，配着一双透明色的方跟凉鞋。
窗外的光线映照在她半边侧脸，整个人宛如从画中走出来一般，看得秋火明老脸微红。
“写小说呢，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秋火明站了起来，指着对面的椅子，“这可是风水宝座，让一个给你。”
“稀罕……”她说着，人却走了过来，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
“我是来看书的。”她扬了扬手里的那本厚厚的书。
“《十个印第安小孩》？阿加莎的名着！”秋火明诧异地说道。
这书，书架上没有。
这是最早的翻译版本，这本书后来还有个翻译名字，叫做《无人生还》，是阿加莎的代表作品之一。
“你也知道这书啊？从里面翻出来的。”她压低了声音说道。
“不是不对外开放吗？”秋火明也压低了声音。
“不借出去的话，是可以在图书室里面看得呀。”
秋火明：……
他摸了摸下巴，换了个话题，“明天上午我跟丁宇去你家，他的《射雕英雄传》上册看完了……”
“行，我明天在家，过来吧。”
“还有，我有一个朋友邀请，17号上午乘船到长江里钓鱼，中午之前回来，丁宇跟李明都去，你去不去，可好玩了……”
顾晓然单手托着下巴，“长江啊，行吧，我来这里还没怎么出过远门呢。”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开始各自做自己的事了。
顾晓然安静地翻看着书，秋火明低头码字。
直到办事员走过来通知道：“下班了……明天来吧。”
秋火明背着书包跟顾晓然前后脚走出图书室，在外面的长廊上，把自行车给推了出来。
“咦，你的车呢？”秋火明扫了一眼，走廊上没见到她的那辆凤凰26.
“车链坏了，过几天拿出去修。”
“那我送你回去吧。”
“哪有那么娇惯，这么近，我走路就可以了。”
“那你17号咋整，你家到我家还挺远的。”
“17号，要不……”顾晓然微微歪着头打量着秋火明。
“我去顺你吧，让丁宇去顺李明。”秋火明善解人意地接了她的后半截话。
“好啊。”顾晓然把手上的宽沿草帽戴好，笑着应道。
两个人朝着文化馆的大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分道扬镳。
5点半的阳光依旧热烈，还好这时候的太阳移到了西面，他往东大街骑车，背光而行，街道被光线拉的明亮又带着一丝昏黄的金色，两侧颜色衰败的房子与街道上行走的人，都仿佛度上了一道光，让秋火明神色有一阵晃然。
车子飞快地朝前驶去，秋火明的头发被风拉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些心潮澎湃，大概是见证了丁浩踏出的这第一步，在历史大潮里，总有几个惊才绝艳的人，他们目光独到，敢为天下先。
这个时代的人也有着自己独特的视野与决心，他可不能输了……
到家的时候，红兵跟两位师傅都回去了，地面扫过，建筑垃圾被清理了一番，两间砖瓦房已经成型了，后面大概就是铺设屋顶的瓦片，还有室内的粉刷……
秋火明对建筑没多少研究，也就是看个热闹。
车子放在门口，他取来布条，开始擦车，大妹在厨房里淘米煮饭，烧菜基本还是陈素娘来，她主要是打个下手。
小妹在门口找芦花鸡归笼。
没多久，陈素娘就回来了，跟她一起回来得还有秋建设，几天没见，他的肤色黑了好几度，精气神却很好。
吃晚饭的时候，听他在聊，“街道这次办的手工工厂，就是给这些返乡回城的人准备的，朱奶奶的儿子、儿媳都可以进去，按件计费，也是一个营生，他们家现在一家五口人挤在一个单间里，实在是不像话，他们家原来的四大间给他们要回来了，过两天就能搬……”
陈素娘叹了口气，“这一家人回来，倒是让杜家那小姑娘吃苦头了，他家那小二子，可不就是个野孩子么，一回来就跟他姐打了一架，要不是朱老太太拦着，怕是要破相了。”
大妹气恼地说道：“他们家就是重男轻女，明明秀敏姐姐那么优秀，哪点都比那个二宝强。”
小妹也附和道：“爸你帮了几个坏人回来了……”
秋建设原本还有些兴奋的神情顿时一僵。
陈素娘脸色一拉，“别瞎说，能回城就是好事，他们家不和，那是他们家里的事情，跟回不回城没关系，你们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情。”
“有朱老太太在的一天，杜家小姑娘就有人护着，她父亲对朱老太太还是孝顺的紧，听说一到家就给朱老太太磕了几个头……”
秋火明冷哼了一声，“能不磕头吗，一个大男人，一家人都靠老太太接济……”
陈素娘一时语塞，划拉了一口饭进了肚子里。
“还好，我们家和和睦睦的，对吧，妈。”秋火明赶紧补了一句。
大妹也赶紧说道：“就是就是，我们家好。”
陈素娘的脸色稍霁，秋建设又开口了，“县里引进了一套做罐头的设备，这些日子也要招人。”
“是北门那个厂吗？”秋火明问道。
“就在那，从外地找了个师傅，在调试，听说外省好几个罐头厂能出口了，这可是创外汇的好事情……”
秋火明一边吃饭一边想，这事情悬，出口哪有这么容易的，况且无城县这个小地方，走水运倒是一条好路，但是当地没有大的港口，也没重视交通这一块发展，酒香也怕巷子深。
“爸，啥叫创外汇？”大妹问道。
“就是把东西卖给外国人，外国人把外国的钱给我们……”
大妹点点头，“就是电视上的那些洋人。”
这里是内陆城市，小城里的人，大多数都没见过外国人。
省城的国宾馆，倒是有外国友人，加上省城的几个大学，偶尔也会有些国际学术交流，但都不多。
“外汇券可是好东西，可以在友谊宾馆、一些大的百货公司里买到很多洋货。”秋火明扒拉了一大口饭后说道。
“这你哪儿听说的。”这种事情其实秋建设也不懂，他那会儿在省城读大专的时候，还没改革开放呢。
“我们班有个插班生，她的很多东西都是外汇券买的，质量、款式都是国内没有的。”
“你可别学现在有些年轻人，说什么外国的月亮比较圆！”秋建设沉着脸教育道。
“嘿，这天上的月亮就一个，哪有区别，放心吧爸，咱国家现在是起步阶段，迟早会反超的，咱来一个弯道超车……”秋火明笑嘻嘻地回了一句。
秋建设也笑了笑，“弯道超车，这词说得不错，改天我跟你妈也学骑车，你妈这上班路上也太远了。”
“一大把年纪了，怕是学不会。”陈素娘语气有些犹豫，听起来反倒是有些心动的样子。
“妈你才40几岁，不是正当年嘛！礼拜天你在家，我教你，保证学得会。”秋火明信誓旦旦地说道。
“哥可会教了，妈，你看我都会骑了，你铁定也行。”大妹说道。
陈素娘看了看秋火明，又看了看大妹，“那……我试试。”
秋建设的提议是他跟陈素娘都学，没想到一家大小都关注陈素娘了，没人搭理他，他轻咳了一声，“礼拜天，我也不上班。”
秋火明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秋建设：……
陈素娘招呼道：“快点吃，一会儿我还要去找赵姨谈点事情。”
墙角的风扇呼呼地吹着风，室内昏暗的钨丝灯轻轻拂动，将光影晕染地如同陈年旧画。
小妹最先放下碗筷，“我跟小云说好了，要去捉萤火虫，妈，有没有玻璃瓶啊？”
“上回你丁宇哥不是给你喝了汽水吗，那瓶子洗过了，用它吧。”
“好耶，我这就去拿。”
小妹哧溜一下跳下椅子，快步走到五斗橱旁，翻找了起来。
等吃过饭，秋火明把家里的凉床给抬了出去，此刻巷子口的空地上，已经放了好几张凉床了。
几个关系好的，已经扇着蒲扇在互相聊天。
地上蹲着几个小孩，在玩泥巴，做好了一个泥窝窝，就哈一口气，问道：“响不响？”
“响。”另外几个孩子喊道。
那小孩就用力把泥窝窝往地上一摔，泥窝窝中间炸开一道口，发出一声“啪”的声音，就开心喊道：“是响炮。”
秋火明放好凉床，秋建设也缓步走了出来，边走边扇着蒲扇，遇到相熟的邻居就打声招呼。
秋火明四下看了看，像他这般大小的少年在场的几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