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道济额头不禁渗出了汗水,用手不住地擦拭。
陈望接着缓缓地道:“道济啊,就拿你这个最后一计‘走为上’来说,或许你会获得某一场甚至几场战斗的胜利,但从长远眼光来看,因为你的胜利,民众会纷纷效仿。”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地接着道:“我们晋人民族将失去贵族精神,人际交往全变成了坑蒙拐骗,长此以往,世风日下,国将不国啊。”
檀道济闻言大惊,心道,还是岳父站得高看得远,自己只想着写兵书了,没想到这些……
只听陈望接着道:“还是以你的‘走为上’这一计举例,楚霸王项羽为何不肯过江东?”
“小,小婿愿,愿闻其详。”檀道济擦拭着额头汗水道。
陈望自问自答:“项羽为什么不过江东?如果他过了江东还是楚霸王吗?还有一点点骨气吗?把战火燃烧到父老乡亲那里,然后再战败而亡吗?他这才是大英雄啊,道济。”
听着陈望的灵魂四拷问,檀道济惶恐不已,躬身道:“听岳父大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婿真没想到这里。”
“道济,我们大汉民族讲究的是一个‘士’的精神,士为知己者死嘛,在胡人乱我中原的初期,有祖逖、有刘琨,还有家父老太尉,甚至是桓玄之父桓温,也曾为我大晋三次北伐,虽未收复故土以失利收场,但也震慑了胡虏,向天下人证明晋人并非案板鱼肉,也可一战!正是他们才保得大晋国祚百年不辍。”
“小婿谨记岳父大人教诲,不敢忘怀。”
“道济啊,你要记住,人要有气节,气节比性命还要重要的多,至少能让子孙后代瞻仰学习,即便是国家被侵略也不会甘为亡国奴。”陈望把最后三个字说得非常重。
檀道济惶恐不安地归附在地,叩首道:“小婿一定谨记岳父大人今日之言,不敢再写什么兵书了。”
陈望抬手扶起了檀道济,温言道:“道济,我们流传给后世不能仅凭司马氏的一个‘孝’字,而弃民族大义,弃讲信修睦于不顾。”
檀道济抬起了头,心悦诚服,眼神中充满敬畏之色。
陈望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听闻你元日节后要调往建康,任刘裕的建武参军?”
“哦,是,小婿叔父檀凭之跟从建武将军一起起兵讨逆,正好我在临海郡闲来无事,就向建武将军举荐了。”檀道济躬身答道。
陈望很欣赏这个熟读兵书且爱动脑子的女婿,如今自己实际地盘儿已经坐拥兖、司、并、青、幽、雍、荆、凉、仇池九个州,可以给他一个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
但这两年忙于北方战事,疏于联系,既然他叔父把他举荐给了刘裕,那暂时先在建康吧。
陈望思忖了片刻缓缓地道:“如今江东战乱刚刚平息,百废待兴,你肩上担子很重啊,德舆虽读书不多,但做事勤勉,富有韬略,你可要多向他学习和请教啊。”
“是,小婿定当尽职尽责,不敢懈怠,建武将军统军平定桓贼,如今在江东声名鹊起,只是……”檀道济抬头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陈望,支吾道:“小婿不知岳父大人有何打算?”
陈望心中一动,果不出所料,但表情依旧是风轻云淡。
他神色一暗,手抚短髯,叹息道:“陛下龙驭宾天,琅琊王也葬身江中,唉……英年早逝,令我哀痛欲绝啊……”
说罢他抬头看向书房顶棚,眼睛不停眨动,好似在抑制住眼里的泪水。
良久,他缓过神来,声音有些哽咽地道:“国,国不可一日无主啊,武、武陵王德厚流光,怀瑾握瑜,人品贵重,我,咳咳,欲迎立他为帝。”
“不可啊,万万不可。”檀道济英俊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拱手施礼,急急地道:“自烈宗孝武帝以来,内有奸党祸乱朝纲,外有胡虏肆虐猖獗,民不聊生,国祚日衰!晋室早已失去民心,如今陛下薨逝,江东父老无不盼望岳父大人——”
陈望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有些沙哑带有严厉的口吻道:“道济,不可胡言,尤其你我翁婿关系更不可在外散播如此言论,传出去会被小人利用,将我当做桓玄这样的谋朝篡国之辈,人言可畏!”
“小婿并未对任何人讲,但——”檀道济瞪大了眼睛,眼神中透露出焦急之色,刚要开口,又被陈望抬手制止。
陈望心道,这是第一个劝进的人,后面还会有许多。
于是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水,缓和了语气,但异常坚定地道:“我颍川陈氏,三代效忠于大晋,先祖、先父为大晋呕心沥血,赤胆忠心,我戎马倥偬三十余载,大小百余战,九死一生,为保大晋不惜殒身碎骨,岂能做那大逆不道之事!”
“是,小婿深知,江东父老也知颍川陈氏世代忠肝义胆,尤其岳父大人少年从军以来为大晋立下不世之功勋,以一己之力独撑起大晋北方疆域三十年安然无恙,在淝水之战中起到不可磨灭的关键作用,现在又灭慕容德燕国、姚兴羌秦,万里北击拓跋魏国,声名远播,天下皆知,这是民心所向啊!”
说罢,檀道济眼含热泪在座榻中向后挪动了屁股,跪倒在地,慷慨激昂地高声道:“请岳父大人垂怜受苦受难数十载的天下苍生吧!”
陈望伸手将檀道济搀扶起来,温言道:“道济,我意已决,绝不会背叛晋室,否则将来有何面目去见颍川陈氏的列祖列宗啊,快起来吧。”
“岳父大人——”檀道济还待要说,被陈望眼神制止了,只得咽了回去。
陈望看了看窗外天色不早了,于是对檀道济笑着道:“道济啊,元日节鸠摩罗什大师要到谯郡来,准备住在城北的普济寺,到时你代我出城迎接,我陪太后和你们祖母、母亲一起在寺门口迎候。”
“啊!”檀道济惊讶地又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鸠摩罗什神僧要来谯郡!
岳父释放的这个信号可非同小可。
如今佛教已经取代大晋当年第一教“道教”在江东流行甚广,当时两大佛教宗室有着“南慧远大师,北鸠摩罗什”之称,为世人所追捧。
庐山东林寺的慧远大师乃净土宗祖师,师从于大和尚释道安(书中提到多次)。
而鸠摩罗什更是名闻遐迩,久居北方,许多江东王公大臣,高门士族,仰慕而不得见。
他翻译的经书由洛阳送至谯郡刺史府,褚太后和司马熙雯阅后差人抄写,再送往南方各寺庙,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令江东僧众及民间信徒无不感恩戴德。
鸠摩罗什的贡献之大,可以说是中国佛教史第一人也不为过。
比如耳熟能详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就是鸠摩罗什翻译的,里面观自在菩萨经他翻译就成了后来中国人膜拜了一千多年的观世音菩萨。
这些还远远不够,他翻译的众多经书里的词汇,也是我们现今社会仍然在使用的。
例如:
大千世界!
一尘不染!
想入非非!
粉身碎骨!
回光返照!
火坑!
苦海!
烦恼!
魔鬼!
世界!
未来!
心田!
爱河!
……
均是出自鸠摩罗什大师的手笔。
他不但是位佛法高僧,一名医术高超的大夫,而且还是一名天赋异禀的翻译家。
檀道济万万没想到,这位远在洛阳白马寺二十年没出门的大师竟然会驾临谯郡,这不就是天降祥瑞嘛!
这可比年初桓玄找的那个“充隐”皇甫希之身份显赫得多啊,哇塞,谯郡难道是上天安排的要出一位圣君吗?
这圣君还会有谁?
不就是我这位岳父大人嘛!
他要是做了皇帝,我夫人不就是公主,我就是驸马都尉了吗?
不行,这个信号我得给传播出去。
“道济,道济?”
随着陈望的呼唤声,檀道济这才缓过来神儿,“哦,哦,岳父大人……”
“时候不早了,你和吟儿一路辛劳,该早些歇息了。”
“是,岳父大人,您也早歇息,小婿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