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妄刀斩入城隍庙内殿穹顶的那一刻,吴城隍就在宋辞晚身旁。
因而他并未来得及发现,就在同一时刻,整座平澜城,忽然之间就好像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给装进了一个真空世界一般。
整座城池,霎时鸦雀无声。
行人迈着脚步停滞在原地;
芜廊下的小儿摔了一跤,却仰起头颅将泪花凝固在腮边;
争执中的两名武者正手推着手,面对面怒视一处,好似成了雕塑;
小偷伸出去的刀片被定格在半途;
灶台边,颠锅的大厨忘了接菜,那菜哗啦一下溅出半尺;
百姓家中,吵闹的夫妻、被殴打的孩童、满腹怨言的邻居、汲汲营营的算计、勾心斗角的人们……
还有入夜时分,暗中出没的诡异,各怀立场的修士……
红尘之中,一切生活化的、又或是非生活化的,温馨的、亦或是愁苦的、快乐的、疑惑的、愤怒的,等等等等。
贪嗔痴、爱恶欲、恨忧惧,所有的所有,都在这一刻随着那破妄一刀的发出,而奇妙凝滞了。
刀光如水,没入那黑洞。
吴城隍也吞下了自己的声音,因为他忽然之间就察觉到了令他心悸的异常。
发生了什么?
吴城隍不敢言,不敢动了。
他只能提着心,注视着那一刀。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大脑也完全空白了,他的阴神之躯甚至都好似是要消散了一般。
但这种消散却又并不令他痛苦,反而使他飘飘然生出一种美妙的超脱之感。
世间繁杂太多,若得无爱无恨,便即无忧无惧,无贪无嗔,而这,岂不正是人生至美之境?
——真好啊,我什么都可以放下了,什么都不必再去想了。
吴玄楚眼皮耷拉,嘴角微微含笑。
便在此时,他的眼睛余光模模糊糊看见,高高的穹顶之上,黑衣少年虚空踏步。
那如水般没入了黑洞中的一刀,又斜斜向下划过。
黑衣少年抽刀了!
嘎吱嘎吱——
隐隐约约,吴玄楚像是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好似是什么坚硬的卵壳被划破的声音响起。
伴随的,还有一声声无力的、虚弱的、遥远的奇怪嘶鸣。
最终,这所有的嘶鸣也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由外而内,真正地达成了完全一致的寂静。
……
直到,城隍庙内殿庭院中,那百宝错金鱼缸里,活了许多年的百宝龙鱼忽地自水中跃起。
哗啦——
水声一响,涟漪荡开。
整个世界的寂静亦如此刻涟漪,至此层层退去。
城隍庙中,正在上香叩拜的百姓继续上香叩拜;
长街左右,脚步停滞的行人又迈开脚步,继续匆匆前行;
哭到半途的小儿自己从廊下爬起,看到远处飞奔而来的大人也不再继续哭了,反倒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偷收回了夹着刀片的那只手,心里忽然有了淡淡的羞愧;
厨师发现自己颠锅失败也不生气,只暗暗嘟囔一句,嘿,这回居然手生?
争执的武者忽然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竟是一笑泯恩仇了;
百姓家中,许多痛苦……莫名地就好似是淡了……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亦无人察觉片刻异常。
大家只当自己还如前一刻,只有某一户人家的庭院中,正在打扫落叶的童子奇怪地“咦”了声:“奇怪,这块儿的叶子我不是刚刚才扫过吗?怎么又有了?”
但是童子也未多想,他想不到太深奥的东西。
只有城隍庙中的吴玄楚,看着内殿中空荡荡的穹顶,忽然之间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战栗中。
这城隍庙内殿的穹顶,实则是一件顶级的神道法宝!
其以城隍庙为中心,汲取满城人怨——
不,不仅仅是人怨。
是这城中一切生灵,不论是人是妖是魔是诡,但凡七情出格,六欲旺盛,便必然会有一部分逸散而出,再被这穹顶吸引。
穹顶聚集红尘诸欲,再以此与幻冥城的吸力对抗。
这种对抗,在从前的十来年中,一直是看似势均力敌,实则艰难惊险的。
吴城隍甚至都做好了今年可能再也抗不过去,自己也要身死道消的准备。
可是如今,此刻,他看到了什么?
穹顶空荡荡的,那些原本翻滚涌动在其中的种种欲念尽数消失不见了,包括原本死死钉在穹顶中间,与其争夺红尘万念的那个黑洞,也消失不见了。
至于黑洞后方的幻冥城,更是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万物洁净如初。
吴城隍脑子里就冒出一个巨大的疑问:幻冥城呢?那么恐怖一个幻冥城呢?
到底是我失忆了?还是这个世界失忆了?
还有这城中,这整座城中——
吴城隍神意发散,感应整座城池,分明察觉到,城中诡气一扫而空。
一切幽暗如同是被瀑布冲刷,水流过后,城中尽是洁净一片。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方才这一位,究竟施展了什么神技?怎么可能做到如此?
吴城隍转头看向宋辞晚,心下觉得此刻的自己一定要给出一个极为激动的反应才是,或是冲上前去,纳头便拜!
虽然这似乎有损城隍格调,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吴城隍于是大步上前,对着宋辞晚深深一揖。
他稳重地开口:“多谢鲁世……多谢鲁世兄!”
他本来是要顺口继续称呼“鲁世侄”,但话到嘴边,却是陡然反应过来:瞧瞧人家这修为,这水平,怎么能好意思再托大称人家“世侄”?
便是称一声“世兄”,只怕都是他老吴在高攀!
不过,谁叫他老吴就是高攀上了呢?
吴玄楚心里只是还有一个疑惑:他觉得不太对劲,他太稳重了!
他老吴是这般稳重人吗?
对,他真的是。
吴玄楚自己只觉得自己明明满心激动,却硬是半点都表现不出来,他今日格外稳重温文。
他又上前一步,稳重地道:“鲁世兄神技惊世,真是令人钦佩叹服。只是……这幻冥城,幻冥城如今究竟是何情况?幻冥城,还在吗?”
幻冥城,还在吗?
问出这一句之后,一直恍恍惚惚,又万分稳重的吴玄楚心神猛地一提,这才终于从方才奇怪的割裂感中走出。
他的神灵核心砰砰砰跳动起来,眼睛注视宋辞晚,期待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