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美琪大剧院。
今天,《茶馆》将在这里上演,人艺的上海演出,从这里开始,也要从这里结束。
就在上海演出敲定之后,于是之终于圆了站在上海这个大舞台上的愿望,他每日在家背台词,以致负荷太大、心情激动,犯了高血压和心脏病住进医院。
经过治疗,他终于也在茶馆开张前来到上海……
江浔上辈子也没有见过还有这样热闹的剧场,乌压压全是观众,因为观看的观众远远超出座位数,即便开放了乐池做临时观众席,演出票还是供不应求。
没办法,剧场就把扩音器接了出来,那些没买到戏票,又不愿离去的大学生,聚集在秋天的夜风中,在剧场门外“听戏”。
开演前,剧场的工作人员正准备把一位没票的观众“请出去”,那人却尴尬地说:“我是英若诚……”
哦,此时他是文化部xxx,也是茶馆里的刘麻子……
……
剧院门外已是人潮汹涌,后台,于是之默默地对着镜子化妆。
在江浔的眼中,这位六十一岁的老人,穿着普通的白衬衫,很平静地坐在镜子前上妆,和之前每一次演《茶馆》上台前的表现没什么区别。
江浔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由于是之变成茶馆掌柜王利发。
此时,后台的老演员们正全力准备着接下来的演出,于是之一抬头,蓝天野与英若城过来了,“等会上台了,你们多帮我兜着点,我怕身体不好,演得不好,对不住观众。”他对自己的身体还是不太放心。
蓝天野、英若城两人笑着都不说话。
“唉,茶馆迟早要交到他们手里。”于是之看看身旁的江浔。
“要不,你来演刘麻子?”英若诚笑着亲昵地拍着小伙子的头。
这样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饰演刘麻子?大家都笑了。
“还是让他来演你的秦二爷……”于是之看看蓝天野。
“那就要先做好报幕员,”蓝天野伸手给江浔整理一下领带,“去吧。”
此时,大幕还没有拉开,剧场铃声还没有响起,观众席不像从前那样嘈杂,人们尽量压低声音小声交谈,等待着神圣时刻的到来。
江浔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舞台。
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温暖在他的心里。
哗——
猝不及防,如潮的掌声响起,瞬间,在这个上海的秋日的夜晚,江浔感觉自已的热泪在眼框里打转……
“上海的观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
“好了,该我们这些老家伙上场了。”看着台上的江浔,于是之突然间就象变了个模样。
他在台上的气场不是那种“我来了”的霸气型,不怎么张扬,也不显山露水,只在不经意间,把人物的神和气带出来,让人记住、回味、难忘。
铃铃铃——
剧场铃声响起,江浔快步走到幕后,全神贯注看着舞台之上。
剧场的灯突然亮了,大幕缓缓拉开。
一个个清末民初的人物出现在舞台上,喝茶唠嗑,如一幅滚动的画轴般,将观众带到了老舍笔下的那些旧时光里。
台下,观众们都屏息以待,看王老板站在柜台前手脚麻利地擦着桌子,然后他给顾客添茶加水,给店小二训话……
江浔一动不动,看着台上的于是之,蓝天野、郑榕、林连坤……依次登场,这样的机会,以后怕是不多了。
……
秦二爷:没事儿的时候,你可以跟那喝茶的人们当成个笑话谈谈,你说当初有那么个不知好歹的秦某人,爱办实业,办了几十年,结果……
你应当劝告大家,有钱就得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就是千万别做好事。告诉他们,秦某人七十多了,还剩下口气的时候,才明白过这点道理!
常四爷:……可是我自个呢,我,我爱咱们的国呀,可谁爱我呀!
这不是,碰见出殡的,我就捡下这么些点纸钱,没有棺材呀,没有寿衣呀,只好,给自己预备下点儿纸钱吧!
……
漫天的纸钱扬起,王掌柜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腰带,返身走向后台,一场悲剧就这样结束了。
大幕缓缓拉上,天地间突然没了声响。
江浔耳边还在回响着于是之在后台的话,“我怕身体不好,演得不好,对不住观众……”
对不对得住观众江浔不知道,可是此时,全场一片寂静,观众们好像还不知道演出已经结束了。
异样的寂静持续了一段时间,正当演员们不知所措时,观众席中爆发出了暴风雨般的掌声,持续时间长达两分多钟。
江浔感觉一下子,好像憋了一晚上的观众忽然都醒过来了。
掌声越来越大,夹杂着观众的喊声,像是暴风雨般地把大家都淹没了。
观众不是向剧院外走,而是涌向舞台台口,鼓着掌、喊着向作者和演员们致意。
所有的演员,还有报幕员同志都在激动地向大家鞠躬还礼。
可是人越来越多,因为演出结束,剧场让大学生们鱼贯而入观看谢幕,帮他们完成心愿。
这样的演出,可以让江浔铭记一生。
这晚,没人提前离开剧场,没人关心末班公交车,他听到观众席不断传来叹息声和哭声。
台下,孙道临、袁雪芬等站了起来,很多观众已是泪流满面……江浔的泪水也流了出来。
掌声是他前世从未体验过的,就像是潮水,这是一个演员为之生存的时刻。
……
没有人说话。
回申江饭店的路上,大家好象都沉默了,直到下车,吴刚才忿忿不平道,“我刚才在后台听着了,于院,天野老师是想把茶馆传承给浔子。”
“我们是八五班的,他是八七班的,总有个先来后到!”吴刚示意丁志诚,得跟他站在一条线上。
丁志诚心情很好,也不理他,“哎,刚学了一首歌,你跟着我唱啊……”
啊?
吴刚露出迷惑的神情,却听丁志诚唱道,“阿门阿前有棵葡萄树……”
“葡萄树。”吴刚很自觉地打着节拍。
“阿嫩阿嫩绿的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等等,你的意思他是蜗牛我们是黄鹂鸟?”吴刚打断丁志诚。
“不,”丁志诚摆摆手,“不是我们,是伱,你还得把前面两个字去掉,你只是一只鸟……”
鸟?
吴刚突然就掐住丁志诚的脖子,“你大爷的,神棍,你就是一根棍!”
“这不一样吗?”丁志诚笑得直咳嗽,“就是能屈能伸的两种状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