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冬十月,虽然天气寒冷,但修建铁路的工程却无法慢下来。
自朔州通往太远的路线上,在一声声铁锤敲打枕木与铁轨的声音中,数以千计的工人呼着白气,热火朝天的修建着这段铁路。
他们大多是附近被招募而来的短工,也有跟随队伍一路修建的长工。
短工与长工的区别,无非就是能在工地上待的时间长短罢了。
在农业回报率极低的这个时代,务工渐渐成为了大明百姓的主流,而其中又以铁路工人最稳定且长久。
一名熟练的铁路工人,每天能铺设最少十步的枕木与铁轨,而这样的人放在哪段线路都是人才。
只是在大环境下,人才不一定能有大用,至少在西北铁路的朔州至太原段是这样的。
一刻钟的抡锤,即便是年轻力壮的青年也吃不消。
六百文便是十二天的收入,虽说这些监工不敢克扣工钱,但他们有的是办法敛财。
他们有一字时的休息时间,当然如果他们两人都是长工的话,只要钱给的够多,那完全可以不用干活。
例如围在那个胖子身旁,献媚着与他交流的两个三旬男子便是给的钱足够多。
青年上过小学,闻言他立马道:“这厮,肯定也是给上面的人交了钱,不然不会领到那么好的差事。”
老长工闻言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才开口道:“工钱是照发的,不过发工钱第一晚就得私下给他送起码三百文。”
原本还一副人上人的王胖子见到这辆马车,连忙献媚的小跑上前,整个人肥肉乱颤。
老长工唏嘘,只恨自己不是王胖子本人。
青年看着那献媚的两人,不由询问老长工。
“好了,我也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你届时可以挑四十个长工南下,好好物色物色。”
老长工担心青年惹火烧身,故此连忙把铁锤捡起来,假装呵斥,同时还背对那胖子,朝青年伸了伸手,作势要打。
老长工的话让青年人脸色不好看,十八九岁的他正是热血上头的年纪,闻言立马反驳道:
“吃吃吃,总有一天这个王胖子会给撑死的!”
车门被打开一条小缝,但王胖子没有贸然上去,而是趴在门缝出献媚道:
在他们干活的时候,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了这段工地。
“伱这厮,怎么动不动就丢东西?”
“送了,他嫌我的礼太小,不收。”青年人有些尴尬的说出这话,老长工却奇怪道:“你送了多少?”
“哼!”青年冷哼,同时扫了一眼那延绵到天边,几乎看不到头的队伍。
“你昨天的礼物我看到了,你也算有心了,到时候太原段到汾州段,你也好好跟着吧。”
“你看看我们这些长工,每天干的活都是最轻松的,你们这些短工干得累得要死。”
“是是,多谢王大人,多谢王大人!”
“起码不低于这个数。”
作为他的狗腿子,刘武和武二这两人连忙凑上来,又是递水,又是递粗布。
瞧着那远去的马车,三十多岁的刘武咋舌道:“老大,这厮昨天收了我们十贯钱,连车都不愿意下啊?”
“怎么,你给他送礼了?”
“诶,这话可不能胡说。”老长工连忙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听到后才开口道:
“王大人,您来了啊……”
“如今来了这工地上,这才四个月时间,听闻他家都开始修三进出的院子,还特意从南边的直隶给自己找了两个十二三的小瘦马,你说这人啊……”
“三百文,那就是六天工钱,全给他打工了!”青年气愤的将手中铁锤丢到了地上,那动静吸引到了不远处一个脑满肠肥的胖子。
瞧着这画面,那胖子才收回眼神,而青年也气愤着接过铁锤。
王大人一边说,王胖子一边点头哈腰,不多时马车开始折返,王胖子还小跑着相送了一段距离,然后才擦了擦自己那满是油脂和汗水的脸颊。
放下铁锤换班,一名十八九的青年人喘着粗气擦了擦汗,为他铺设枕木,固定铁轨的四旬老工人见状,看了看四周,小声道:
“你看看,我说让你给王监工送点东西你不听,现在还得继续在这里抡锤。”
“是是是,草民一定会好好办事的!”
“王胖子之前和我是一个镇的,之前大字不识,四十多岁还没媳妇。”
“起码半个月工钱。”青年连忙开口,老长工也咋舌:“他这胃口是越来越大了,那么多都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了。”
车内,那被称呼王大人的人听到这话,不免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容,顺带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山羊须。
朝廷给的工价是每日五十文,几乎是正常工价的三倍。
“刘五和武二这两人给了多少钱,每天连活都不用干?”
在两人的伺候下,王胖子这才舒服了几分。
老长工比出一个六的手势,这让青年人不由攥紧铁锤。
王胖子点头哈腰的,像极了所谓王大人的一条狗。
“这就不知道了,快干活吧……”老长工摇摇头,拉着青年便低头与前面的人换班干活。
“他一个监工管一百人,你们这些老长工就占了三十人,每个月没少给他钱吧?”
“人家手里管着二十支队伍,五贯钱顶什么事?”王胖子舒缓了一口气,随后才开口道:
“我们这队伍可以录用四十名长工了,多出来的十个名额,你们俩好好选一选。”
“老大你放心,我们保证完成!”刘武拍着胸口,而那王胖子也点头继续开始视察起了工地。
工部的标准很严苛,如果铁路出现差错,那他的富贵就完了,这种要掉脑袋的事情,他可不敢玩忽职守。
王胖子好似一条猎犬,不断在自己的这段铁路上游走。
与此同时,乘坐马车离开的所谓王大人也乘坐马车走了几百步路后,来到了一处临时修建的混凝土平房院子内。
这里是日后兵马司的哨院,也是当下管理此段工程主事休息的地方。
在王胖子面前趾高气扬的王大人,此刻也如王胖子般,献媚的走入这院子,轻轻敲响了一处院门。
“进来!”
里面声音传出,所谓王大人这才走入其中。
着屋内安装了地暖和火炕,十分暖和,而里面坐着一个身穿正八品官员常服的人,此刻正滋润的躺在一张椅子上,面前还有一名胸脯鼓涨的工人。
那工人虽说低着头,但还是能看出长相略有几分姿色。
王大人见状作揖道:“主薄……”
“嗯,你的东西我看到了,不错……”
那主薄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是稍微伸了伸腿,便被那工人放在了大腿上,用手不断揉捏着。
享受着屋内的热气与脚上的触感,这主薄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礼物虽然到位了,但工程也依旧得上心,这差事干不好,可是得掉脑袋的事情。”
“另外长工的数量也尽量招募隐蔽一点,朝廷不准许招募长工,若到了关键时刻,他们得自己懂得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下官明白。”所谓王大人穿着一身吏员的常服,献媚的躬身作揖。
“好了,你退下吧。”
“下官告退……”
主薄一开口,王吏员便退出了屋子,顺手将门给关上了。
见门被关上,那主薄也收起了自己淡薄的模样,躬身伸出手,将那略有几分姿色的女工人拉到了自己怀里。
“大人……”
女工人被吓得声音发颤,主薄闻言却语气不善:“每天给你拨四个人的工钱,你就这样伺候大人我?”
“我……”闻言,女工人也不敢再说什么,主薄也上下其手,同时惋惜道:
“可惜了……可惜了……若是早几年碰到你,我便能早几年疼爱你了。”
话音落下,这主薄的动作也愈加过分,拉着这女工人便走进了隔壁休息的卧房。
两字时后,被酒色掏空的他气喘吁吁的走出了卧房,休息几个呼吸后,这才走出了这暖洋洋的屋子。
在屋外,一名吏员早早等待在院子门口,见自家主薄走出屋子,他这才走上前来作揖。
“东西都送到了?”
主薄松了松刚才系太紧的腰带,吏员也颔首道:“一百贯,分文不差。”
“送到就行。”主薄点了点头,随后便前去视察工地去了。
类似这样的一幕,不断发生在各个工地,而这样的一幕,也自然不会被朱高煦所忽略。
远在数百里之外的他,此刻手中正拿着一本文册,上面清楚记录了许许多多的人名与官职。
从在京的六部员外郎、主事,到地方上的吏员,这本厚近三寸的文册,记载了不下万人的姓名与官职,包括他们贪腐的手段。
“陛下,这么多人,是不是可以动手了?”
坐在椅子上,负责这一切的锦衣卫指挥使刘勉跃跃欲试。
显然,朱高煦手中的文册便是他整顿锦衣卫后所查出的事情,这件事情如果落实,那将是洪熙年间第一大案。
只是相较于他的激动,朱高煦却面色波澜不惊:“这件事先压着继续查,等朝廷什么时候需要了,你便可以动手了。”
“是!”刘勉略有遗憾的点头,可相比较他,朱高煦又何尝不遗憾。
从小学到中学,他培养了那么多新政学子,到最后这群人还是落得跌入染缸的下场。
兴许是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他确实对这些新政学子十分失望。
“陛下,那臣告退?”
刘勉眼见朱高煦不说话,小心翼翼的作揖询问。
“下去吧,好好把这些人查出来。”
朱高煦轻描淡写一句,刘勉便作揖离开了武英殿。
不多时,朱瞻壑的声音在殿外响起,班值太监也连忙唱礼。
“进来吧”
随着朱高煦的召唤,朱瞻壑也拿着一份奏疏一路快走而来。
“爹,俄力思军民元帅府大捷!”
他话音落下,将奏疏打开转递给了朱高煦,朱高煦也接过打量起来。
【五年夏六月乙丑朔己亥,俄力思军民元帅府元帅思公失监之孙遣僧人至喇萨求援,臣都指挥使李英闻喀思米儿率军侵俄力思军民元帅府,驱骑二千往象雄去,翻羌塘、越大雪山,与喀思米儿宰因合战,斩首三千六七十四,宰因遁大雪山而去。】
【战后,抚思若满剌于象雄,思若满剌闻天兵而临,感激涕零,自此岁贡金百两,银五百两为土赋税。】
瞧着捷报,朱高煦只能说幸好李英打赢了,如果打输了,那自己可不会轻饶了。
“擅自调兵出击有错,罚俸禄半年,击退来敌,庇护俄力思军民元帅府有功,赏彩币三百,素锦百匹。”
“此外,遣派兵部、六军都督府官员核查斩首数,若斩首属实,依每虏首五贯发赏钱,户部调拨。”
朱高煦赏罚分明,朱瞻壑却为此语塞,犹豫道:“这……地方将领在外,自然清楚地方情况,李英此举虽然不妥,但也不至于罚俸半年吧……”
“那你觉得应该如何?”朱高煦抬头看向朱瞻壑,朱瞻壑见状略微思考道:“罚俸三月如何?”
“便按照你说的办吧。”朱高煦颔首,同时将那本厚厚的文册推给了朱瞻壑。
“元宵过后你便要去地方了,在此之前,我得让你知道大明朝真正的模样。”
“真正的模样?”朱瞻壑察觉到了不妙,拿起那本厚厚的文册便将其打开。
只是开篇,朱瞻壑便已经为其中内容所震惊,根本顾不得与自家父亲招呼,便下意识坐到了旁边,一页页的翻看着这文册。
朱高煦见状也不打扰,低着头,沉稳处理着自己面前的奏疏,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半个时辰后,朱瞻壑才从那文册中缓缓走出,怀揣着沉重的心情将文册合上。
他表情略微复杂,目光看向了自己那平静如水的父亲。
“爹,这案子处置了吗?”
朱瞻壑沉稳了许多,若是换做他去戍边之前,他必然叫嚣着要把这些人都杀光,但现在他已经能压下脾气来询问了。
“尚未,或许未来两三年都不一定会处理。”
朱高煦轻描淡写的说着,朱高煦闻言心中升起几分不舒服,但很快被他压下。
“您是准备等偿还国债的时候在动手?”
朱瞻壑不傻,毕竟在中学学了那么多经济方面的知识,加上他常常与江淮来信,自然知晓这本文册的份量。
可以说,如果完全按照这本文册来办案,那起码会有上万人被直接抓捕,数十万人被牵连,涉案的金额不会低于五百万贯。
如果加上这些人过去积攒的财富,那最后抄家所得甚至能翻几番。
这一刻,朱瞻壑明白了为什么自家爷爷会说自家父亲手段狠辣了。
其它皇帝起码还会有对士大夫的基本尊重,哪怕是自家爷爷那种天天把儒生骂做老蛮子的人,表面工作却也丝毫不落。
相比较之下,自家父亲倒是很贴合《老子》开篇的那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所谓刍狗,是先秦祭祀时用草扎成的狗。
在祭祀时,它被世人所膜拜。
在祭祀后,它被世人废弃于野地,任人踩踏。
自然和天地没有私心和分别心,它将万物看做是平等的。
这点,圣人也一样,他将百姓看做是平等的。
或许在自家父亲看来,除了亲近之人,其余人都是平等的。
官员、儒生、百姓、牲畜……
这些人或动物在自家父亲看来,实际上都是一样的。
兴许到了这一刻,朱瞻壑才勉强理解了“天子”的意思,也理解了“天子”的沉重。
古往今来,有谁能像《老子》之中所说的“天地”那般平等的对待任何存在?
哪怕是自家父亲,不也还是需要顾忌父子关系吗?
“先放置着,让他们这团雪球再滚大一点。”
朱高煦手执朱笔,机械性的处理着一件件政务,丝毫不把这上万人,数十万人的未来放在眼里。
“可百姓……”
朱瞻壑想说百姓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将会被不断的盘剥,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
这批人盘剥百姓,那换一批人就不会盘剥?
当然不可能,这群人如果真有那么好,就不会贪腐了。
朱瞻壑突然担心起了江淮,他担心自己的这位好友也会在地方上迷失本心。
“百姓被盘剥固然可怜,但反复折腾是最损害百姓利益的。”
朱高煦忽然开口,带着几分教育道:
“先把当下的事情办好,让百姓可以把一部分钱领到手回家再说。”
“等百姓回了家,我们就可以动手了,而动手在于将这部分侵占的财富收回国有,再通过较为公平的手段与政策发给百姓,这叫资源分配。”
“尽管在分配的过程中,兴许会有许多人加入其中,将原本制定好的政策破坏,但只要一百份肉能有二十份肉分到百姓手上,那就代表政策的成功。”
“至于被贪墨的八十份肉,便可以像你手中账本这样保留记载,等到百姓没有肉吃的时候,你便要狠下心来对这群家伙割肉,用这群家伙的肉喂给百姓。”
“这个天下就是人吃人的天下,不同的是,我们天家站在最高的位置,在某段时间可以做到随意的分配餐桌上的血肉。”
“想要长期的掌握分配权,就得有足够的血肉来培养猎犬,让猎犬来威慑餐桌上不服气的其它人。”
“猎犬是军队,而血肉是资源,至于能支配这一切的主人是谁,取决于餐桌上坐着的人是谁。”
“餐桌的主人会换人,有的主人身强力壮,有的主人孱弱愚笨。”
“如果主人孱弱愚笨,那主人也有可能被抬上餐桌。”
“我与你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你要是不想分他们的血肉,你就得分自己的血肉。”
“你如果什么都不分,那百姓就会想分你的血肉。”
朱高煦将话说完,他不知道朱瞻壑懂没懂,但起码他说了。
“儿臣……”
朱瞻壑似乎还没从朱高煦所说的那个人吃人天下中走出,朱高煦也很有耐心,一边处理奏疏,一边等待他开口。
片刻后,朱瞻壑这才艰难道:“儿臣懂了。”
“你不一定懂了,但是没事,以后你会懂的。”
朱高煦放下了朱笔,叹了一口气的同时看了看朱瞻壑。
“有白的地方就有黑,完全杜绝所有的黑是不可能的,但你得控制好这个度。”
“用人要用对,不能被人遮蔽双目,蒙蔽双耳。”
“只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才能真正的驾驶好大明朝这辆马车。”
“我其实不太想让你去陇川,因为那里被人治理的太干净了。”
朱高煦似乎在夸赞江淮,可他的意思是太干净了也不好,故此朱瞻壑忍不住道:“干净不好吗?”
“干净可以,但有的时候太干净就是物极必反。”朱高煦看着朱瞻壑那不服气的眼神。
“他不可能一辈子坐在那个位置上,也不可能保证自己能一辈子的坚守本心。”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他言传身教,可是面对他的话,朱瞻壑还是把持不住自己骨子里的那份清高,嘴硬道:
“儿臣就是觉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和白都没人敢说了,遑论其他?”
面对他的模样,不由得让朱高煦想到了前世年轻的自己。
兴许是自己错了,也或许是朱瞻壑被自己保护太好,他的话让朱高煦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他现在说什么,朱瞻壑都听不进去。
面对朱瞻壑,他靠在了椅子上:“你自有崚嶒骨,但不是每个人都是你……”
“看来这次让你去历练是对的,但这个历练的时间太短了,对你没什么好处。”
朱高煦略微思考,而后才开口道:
“我准许你在陇川历练一年,一年后,我会调你去别的地方再历练两年。”
“如果三年后你还能坚持你的崚嶒骨,那我便不再多说你一句话。”
朱瞻壑心中生出一股不服气,躬身作揖道:“儿臣谢陛下成全!”
话音落下,朱高煦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出去。
朱瞻壑见状便转身离去,只留下空荡荡的武英殿,以及被阳光斜照着的朱高煦。
除了他,殿内便鲜有明亮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