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回去的路上,雅慕坐在雅俗的六合同春双驾马车里,冬季风雪大,车门帘由绣花软缎换成了大红厚毛毡,板壁上封满缎面厚绒,车窗也关的严实,车内点了一盏琉璃烛灯,固定在车壁上。雅慕侧过脸看见雅俗的面容在烛光的映衬下美的发光,不觉呆了。
雅俗见雅慕又在发呆,就问:“雅慕,你在想什么?”
雅慕回过神来道:“姐姐,我那里有一只活野兔,准备做了拨霞供吃,一会儿你去我那里吧,吃过晚饭再走,若是回去晚了,我们就一起睡。”
雅俗想了想道:“也好,今晚我就睡你哪里,明早再带你去我那儿,兆辉送的那些野鸡和鹿我也吃不完,咱们一起吃。”
雅慕一听兆辉送的,笑着点头嗯了声。
雅俗:“你的野兔是买的还是捕获的?”
雅慕:“长远哥不是在城外的纪先生家里读书么,纪先生家住在半山腰,这兔子是长远哥在雪地里逮到的,前日府里的人去纪先生家给长远哥送衣裳,长远哥就让府里的人把这兔子带回来给我做菜吃,还说这是地地道道的野味儿。”
雅俗:“长远对你一直不错,难得抓了只兔子,既不说孝敬二叔二婶,也不说送给姨娘,就悄悄给了你。”
雅慕:“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还感动了半天呢,后来冬去提醒我,长远哥若把这兔子送给爹爹、娘亲或姨娘,大家心里虽高兴,嘴上却不免怪他心思不在读书上,大雪天跑去抓兔子,只有把这兔子给我,才都不说什么。”
雅俗调侃道:“这么说,送东西给你,还托你的福!”
雅慕笑了,又说:“姐姐,那只野兔可肥了,我让厨房里称了,有九斤多重呢!”
雅俗惊喜的问:“那我俩吃得完吗?”
雅慕:“应该能吃得完,活兔子九斤多,洗剥干净的兔肉也没多少,若是吃不完,就让飞花她们帮着吃些。”江南和飞花听了都抿嘴偷笑。
进入朔光斋院里,飞花快几步前去揭开门帘,雅慕让雅俗先进屋,才跟着进去。江南和冬去为主子宽下斗篷,雅慕就命飞花去吩咐厨房把野兔做了拨霞供来,姐妹俩坐到西次间的炕上,一旁架子上的鹦鹉开口招呼:“雅俗姐姐来啦!夏木,快上茶。”
雅俗忙道:“不吃茶了,倒些滚白水来喝。”
雅慕忙问为何。雅俗道:“一会儿要吃拨霞供,现在吃茶把味道提上来,等会儿吃肉不香。”
雅慕:“好吧,留着茶,等吃了晚饭再吃。”
说着间,秋高又端进来炭篓子,用铜火箸往铜鎏金八宝纹四方炭火盆里夹了两斤银骨炭,冬去过来往炭盆里撒些香料,盖上熏笼罩,二人收拾完便端起炭篓香盒退了出,夏木又把雪煮的滚水端来奉上。
雅俗端起青花罗汉杯握在手里喝了口,又闻见炭盆内香气不同以往,就问:“不是月麟香的味道,这是什么香料?”
雅慕:“这是百和香,冬月用最好,姐姐,你平常不怎么用香。”
雅俗放下杯盏道:“香料都是调配出来的,我不懂,也不喜欢熏香。素日我在屋里放几盆茂盛的新鲜香花,觉得比怎样名贵的香料用来都清新自然。”
雅慕:“焚香也有除秽的功效,而且嗅觉比味觉来的更快,更入心脑,我心情烦躁的时候,焚一炉好香嗅来安神,真叫神清意静,尤其是夏秋气候燥热,身子不爽时,焚香比食补来的还要舒适。”
雅俗:“偶尔用香确实好,但是日日用香,功效就寻常了,天气燥热的时候我会点香,几日一过,便把香撤下来,房间定要时常打扫通风,不能用香气遮染尘秽之味,使尘秽混杂其中。”
雅慕笑道:“可现在的天气不好通风呀!屋里炭气重,点香肯定好些。”雅俗也笑道:“你说的对。”姐妹二人说过又一起喝了点热水。
飞花去了趟厨房,又提来一个木胎生漆花卉纹提盒,打开是一碟糖桂花红枣栗粉糕,安好碟箸,对雅俗雅慕道:“二位姑娘,现在晚了,厨房也没什么点心,就这红枣栗粉糕是新蒸的,姑娘瞧着尝尝吧。”说完便退至一旁。
四葵瓣青白玉方碟中的栗粉糕色泽如玉,鲜软诱人,雅慕让雅俗道:“这栗粉糕是我近日爱吃的,姐姐尝尝合不合口味。”
雅俗取银箸只尝了一口便搁下了,笑道:“好吃,甜甜的我喜欢。”
冬日天短,不觉到掌灯时分,嬷嬷们点起二十支蜡烛,把朔光斋照的一片通明,厨房又把拨霞供的汤底做好端入斋内,将海棠桌移次间。雅俗雅慕这才下炕,坐桌边一起吃涮兔肉。切成薄片的兔肉用盐椒酒酱腌制两刻钟,此时涮汤吃滋味最是爽嫩,江南飞花立于一旁伺候主子用餐。
雅慕吃着吃着就问雅俗:“姐姐,你今天看出来皙妍胖了嘛?”
雅俗抬眼看看雅慕,嘴上停下来,笑道:“看出来了,是比原来胖了些,不止皙妍,好像都胖了,也许现在天冷,大家胃口都好吧。”
雅慕:“皙妍胖的最明显,我问过皙妍她最近都吃些什么,皙妍知道我说她胖了,就把她的饮食心得说给我听,天一冷她就不出房门,自己又会做菜,便在屋里弄两个炉子,腱子上脑,肥鸡大虾都是厨房洗切现成的,再调制些酱料,皙妍天天窝在屋里吃暖锅,或者炖老汤喝,一天四五顿,半个月吃下来,就胖了一圈。”
雅俗被雅慕说笑了,江南见状递来一方帕子给雅俗擦口,屋里伺候的丫鬟也都忍不住笑了。雅俗雅慕规矩大,侍女们很安静,轻易不插话。雅俗擦过嘴巴道:“一到冬天人就喜欢多吃少动,也容易胖,咱们再这样吃下去,很快也要胖了。”
雅慕:“那姐姐,你觉得是胖点儿漂亮,还是瘦点儿漂亮呀?”
雅俗:“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我觉得健康最漂亮。”
雅慕:“你不喜欢病态缠绵的人?”
雅俗笑道:“也不是,就像你小时候容易生病,却精气神足,长辈们谁不喜欢你?我们也都拿你平常看待,不觉得你弱。我只是不喜欢精神萎靡的人,明明只有小痛小病,却整日故作西子病心状,好好走个路都要人扶着,有事没事抓些药吃,这样的人长的再漂亮,我也不大喜欢。”说完放下帕子,接着拿起银箸吃兔肉。
雅慕听了半天,最后笑起来,好不容易才忍住,问:“姐姐,你在说谁呀?是爹爹吗?他有事没事就吃几颗补药。”
雅俗一懵,也笑着说:“二叔怎么会是那样呢!他什么时候病态缠绵啦?我可没说,你别诬陷我。”
飞花把涮好的兔肉蘸些调料,夹雅慕碟子里,雅慕笑道:“姐姐,咱们结识的都是差不多的人,我想不到,你待人驭下规矩分明,还有谁在你面前扮千金了不成?”说完吃了片兔肉。
雅俗认真道:“我自小学着管下人的时候,免不了遇到奴大欺主的情况,我也不能事事指望爹爹和娘亲为我做主,有时候分派事情,仆妇们躲懒,就哄我说如何办不成,不该办,丫鬟之间互相攀比推扯,生怕谁比谁多得了赏赐,少做了事,一个人的事偏得牵上两三个人一起,明里暗里告状耍心眼的也不少,娘亲教了我一些方法,最后都是自己想法子把问题一一摆平,哪个人做哪些活分配清楚,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规矩赏罚先定好,人人各得其所,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各安其位,生活有条不紊,忙闲有度。一些不顺我意的,后来都被我打发出去了,所以我才说我不喜欢一类人。”
雅慕方才明白意思,接着道:“你说的我懂,你看书或看事总结来的这些法子,都教过我,我定规矩时也觉得好用,说实在的,就咱们现在玩的这些闺友,我觉得就娇儿和在坻姐姐屋里的规矩大些,像舟儿、皙妍、芍贞她们屋里的规矩虽也不差,到底普通了些。”
雅俗:“因为你把规矩立了起来,所以看别人一般,其实她们跟前的规矩都不小。”
雅慕:“都希望主仆情分能久些,若实在不懂如何立好规矩,我想主子待下宽厚些总比苛刻好,一屋子欢声笑语也比一个个不言不语好。”
雅俗将银箸停在青瓷鸳鸯筷枕上,接过江南递来的帕子擦口,笑道:“我更希望主仆之间能真心相伴,爹爹对我说过,若做事只讲规矩,人人私下之间还能有几分真情,可一旦做事讲起了感情,让心怀叵测之人看到有机可乘,相互间的情谊慢慢就假了,到最后,或许一个真心相待的人都没了。主仆之间亲如姐妹不是不好,只是一则外人看了规矩不像,二则同在一个屋里伺候的也会相互争宠挤兑,倒不如让每个人把各自事情做好,相互间没有心思耍,便没有勾心斗角。若能情分长久,我更喜欢用老人,一眼神就懂你的意思,主仆亲如一家,心都往一处想,真好。”
雅慕也放了筷子,缓缓说道:“馆主曾教导我们,人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但是心善志坚,总会遇到个把贵人,至于能不能得贵人提携,还要看一个人有没有真才实干,事要一件件做,路要一步步,踏踏实实的走,逆境中不可妄自菲薄,顺境中不可自命不凡,她总是强调做人要谦虚不争,做事要勤学苦练,其实这些话对我们未必合适,说过给她们听倒不错,老老实实做事,总会有出头的一天,企图走捷径,很容易满盘皆输。”
雅俗:“馆主的人生早就轻舟已过万重山,或许她的道理适合所有人,只是我们阅历尚浅,不能领悟精髓。”
厨房里送来一碗梅花汤饼,江南飞花又各盛半碗,服侍主子吃了。
餐后漱毕,雅俗雅慕窝在炕上弈棋,飞花又沏了普耳茶来,给主子吃了消食解腻。鸂鶒束腰几上临窗摆了个铜鎏金对鹿三枝灯,点三支红蜡烛,照的姐妹俩面如明月,双目如星,乌木棋盒里的白墨二色陶瓷棋子落盘有声。周围的丫鬟嬷嬷轻手轻脚收拾干净屋子,喂鸟,喂狗,烧了水,铺了床,灌了汤婆子,又把火箱生好抬屋里,当值的丫鬟轮流出去吃晚饭洗漱,又进来或烘衣服,或安睡铺,江南和冬去立于炕边预备服侍主子需要。
棋枰上,雅慕微落下风,有些泄气,就问一旁道:“爹爹回来了吧?”
雅俗:“下棋别分心。”
飞花正要说话,听雅俗一说,又不敢开口。雅慕被雅俗这么一说,又聚精会神的下起来。鹦哥儿忽然打岔:“老爷来啦!”雅俗雅慕瞬间都被打断思路。
收拾完棋具后,雅慕问雅俗:“姐姐,现在你和大伯母对弈胜负如何?”
雅俗:“我甚少与母亲下棋,偶尔下棋也是胜少负多。”
雅慕笑笑道:“娇儿象棋下的不错,也是爹爹的缘故,让咱俩都没兴趣学象棋。”
雅俗颇为感慨道:“可不是,二叔每次下棋不将军,一个劲吃子,总把我吃剩个光头老将在九宫格里来回动,我都没跟二叔下过几盘棋,就被打击的不想再碰象棋了。”
雅慕深有同感道:“我也是呀,被爹爹几回一吃,就觉得象棋没趣了,听爹爹说,大伯父的象棋下的比爹爹还要好,大伯父平素下象棋,从未遇到过对手,你和大伯父一起下过象棋么?”
雅俗:“下过,爹爹总是一边下一边提醒我,不让我输的太难看,可是爹爹公务繁忙,娘亲和哥哥们也都喜欢找爹爹下象棋,我棋艺不好,只能让他们,所以我和爹爹只下过一次象棋。”
雅慕:“下次我俩一起找爹爹下象棋,看联手能不能好点儿。”雅俗点点头:“嗯。”雅慕转而吩咐丫鬟道:“拿水进来洗漱吧!”
冬夜漫长,雅俗雅慕共睡一个被窝,身上压着宽长肥厚的青地织金万字不到头纹棉锦被,裹得饱鼓鼓像馒头一样,被里塞着两枚小巧的银狮子压被,一个银香球,两个绢袋装的黄铜錾花汤婆子。床外燃着银骨炭盆,烘的室内温暖如春,烛灯尽数吹灭,只留一支更蜡通夜长明。江南和飞花睡在次间熏笼箱上守着,塞北与冬去睡在西边炕上守着。
半夜,雅俗梦见了太阳冉冉升起,雅慕梦见院里开了许多花,姐妹二人一觉醒来,见四周昏暗,竟才半夜。雅慕就找雅俗说话:“姐姐,你做梦了吗?”
雅俗迷迷糊糊道:“做了,做梦是不能说的。”
雅慕:“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丫鬟听见主子说话,忙披衣服起来,飞花走到床前问:“姑娘醒了,可要什么?”
雅俗:“几更了?”
飞花忙去看看更蜡,回来说:“四更过半。”
江南和塞北又去灌了两个汤婆子过来擦干包好放到床上,问:“姑娘,夜长,要不要吃口茶。”
雅慕:“不想吃茶,想入敬。”
雅俗:“我也是。”
塞北和冬去忙去取马桶,又拿铜盆舀热水来预备盥手。
雅慕见东西备好了,就对雅俗说:“你睡外面,你先来。”
雅俗:“我先就我先。”说着便一骨碌起身。
盥手后,姐妹二人先后钻进被窝,又说想吃茶。江南和飞花忙去洗净了手,一个捧来温水、漱盂、巾帕,服侍两位主子漱了口,另一个烫洗了两个盖盅,倒了两盅热茶,挑入少许蜂蜜和好,端来服侍主子吃了茶。雅俗雅慕折腾够了,才肯接着睡。
几个丫鬟睡火箱炕床较干燥,等主子睡下,又各自去漱口,吃了些温茶,陆续小解洗手后,整个屋子复又安睡下来。
第二日早起问候过二婶,雅俗又带着雅慕去了福绥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