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县太卿坊。
一辆马车停在书院门前,两位儒冠老者依次下车。
一人笑道,“叔时兄,此即为徐子先开设的太卿书院,时下疯传的《万国图制》,《测量新法》、《地理初解》,《算学新解》等等,都从此书院中流出。”
另一老者收起折扇,仰头观望书院,淡淡问道,“鼓动士子游学瀛州的,也是徐子先吧?”
“正是,瀛王早慧,首倡实学,温州赵士桢、徽州毕懋康、上海徐光启,皆属实学一派。
北有天津卫知行学堂,弟子门人超过千人,读书识字分文不取,士农工商贱无有不收。听闻,顺天、永平、河间三府学堂私塾多有效仿之。
南有上海县太卿书院,开院授徒5载,如今之规模,业已有门徒近3百之数。显学之势不可阻挡啊。”
老者微微颔首,问道,“有关瀛州,云从又知晓多少?”
“不甚知晓,不过近来听闻陛下已发下明旨,命瀛王提举福建市舶司,祖宗法度,弃之不顾了啊!”
老者闻言眉头皱起,面带怒色,“怎可如此?叶进卿执掌内阁,怎会做此糊涂事?”
“我也不知啊,阉宦乱国尚未停息,又有宗亲柄权,这又不知要兴起多少纷乱!”
“唉,送上拜帖,或许徐子先能给你我一个说法!”
两人交谈间,有老仆递上拜帖。
署名:顾宪成、高攀龙。
不一会儿,数十名文士从书院大门走出。
徐光启疾步快走,面含笑容。
“叔时兄、云从兄,迎接来迟,望请海涵,请进,请进!”
话说徐光启归乡,本打算小住几日便去拜访东林书院,但亲族弟子纷至沓来,周边士子文人也多来求访,带回来的几千册书籍,在松江府便销售一空。
这样的盛况,徐光启自然极喜,遣人返回澎湖采买书籍,而自己则留在太卿书院讲学。
说来,这太卿书院本同瀛州无关,是徐光启早年间筹建的,属于私塾。
数年前,也学知行学堂改制,朱常瀛听闻之后很自然的成为幕后资助人,这书院才有了如今模样。
入府看茶,闲谈几句之后,顾宪成便问道,“子先可知瀛王提举福建市舶司一事?”
徐光启微微一笑,“已来信说过,叔时兄也听闻了?”
顾宪成微微颔首,面色不悦的问道,“我大明朝两百余载,宗室不涉政事已成惯例,如今瀛王首开先河,子先可知为何如此,难道陛下就不担心宗室乱政,招来祸乱么?”
徐光启微微愣神,完全没有料到这位名望正盛的士林泰斗竟然开口就这般咄咄逼人。难怪坊间传言大明有两相国,朝堂相国叶向高,布衣相国顾宪成。
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假啊。
“叫叔时兄失望了,瀛王殿下学究天人,老夫同瀛王亦臣亦友,互相增进所学罢了,不敢称师。”徐光启沉思片刻,问道,“两位可知前段时日福建有洪灾发生?”
高攀龙回道,“略有耳闻,听说几府受灾,流民遍野。”
徐光启正色说道,“两位可知瀛王府先后拨付4万石米粮赈灾,后又低价售粮9万石,福建四府百姓受益者十数万?叔时兄言宗室乱政,子先不敢苟同。”
高攀龙起身惊问,“果有此事?”
“千真万确!”徐光启回道,“云从兄去信福建问一问便知。”
“若真如此,瀛王殿下当为一代贤王。”高攀龙疑惑问道,“只是如此多米粮,瀛王殿下是从何处筹集来的?”
“南洋!”徐光启言道,“安南、占城、暹罗几国盛产稻米,均价在4钱上下。”
顾宪成向东微微拱手,“瀛王殿下体恤民生,实乃八闽百姓之福,然则此事同市舶司又有何关系?朝廷自有法度,如今阉宦覆灭,当令有司选才任用才是。”
徐光启沉声道,“请恕我直言,论海策,举国没有精通如殿下者。瀛王殿下提举市舶司,利国利民,乃善政!”
顾宪成面泛愠怒,“依子先之言,我两榜进士皆是庸碌无能之辈?”
徐光启叹息道,“叔时此言差矣,国家选才在精在专,纵有才学,但不知海不通贸易,如何治政?术业有专攻,唯此而已。”
顾宪成冷冷一笑,“祖制呢,祖宗法度也弃之不顾了?”
徐光启微微沉吟。
“祖制并未有明文言说宗室不可有实差。叔时兄的顾虑我亦明了,但若叔时对瀛王过往稍加了解,便不忍这般说了。”
顾宪成拱手说道,“愿闻其详!”
徐光启微微一笑,“此事一二句也说不清楚,两位不如在舍下小住几日,书院有藏书数千卷,任意取阅。”
徐光启将二人送入客舍,回来时,弟子陈子龙忧心道。
“恩师,顾高二位皆为士林泰斗级人物,在朝在野声望极高,方才恩师言语间针锋相对,若二人心生不满,恐招来非议啊。”
徐光启摆了摆了手。
“无事,政见不同罢了,二人当不会如此心胸狭隘。且我太卿书院所授并非道学也不事科举,同士林瓜葛不大,便非议几句又能如何?
我倒是以为既然贵客登门,正是切磋学问的大好机会,这实学啊,总要认可的人多些才好。”
陈子龙颔首,“既然恩师早有计较,学生这就告辞了,来日瀛州再会。”
“好!”徐光启欣慰点头,“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方知天地之广阔。”
弟子陈子龙拜别,徐光启心中盘算了一下,这才回来多久,就忽悠十几个弟子门徒去闯荡瀛州,真是回家探亲也不得闲。
归家短短月余,但徐光启已经断掉了外出讲学的念头,没有别的,只是太过无趣。
坐而论道者太多,躬身力行者太少,与其去说服那些志向不同之人,莫如培养有志于实学的学子。
再者则需大力刊印书籍,三千册书籍在松江府售空便是明证,返回瀛州之后,徐光启准备同瀛王商议成立一家专门刊印发行书籍的商行,论传播学问,书籍远比讲学要高效的多。
老头刚刚回房坐了,长子徐骥从外间走来,身后跟着一对青年夫妇。
“父亲,此儿好友徐弘祖贤伉俪,要在府上小住几日。”
小夫妻很是有理有节,上前见礼。
徐光启问过家世,方知此人出自江阴徐氏,却也没有在意,既然是儿子的友人,那就住下吧。
谁想到只聊了几句,徐弘祖便拿出一册《万国图志》。
“伯父,敢问此书可出自太卿书院?”
“算是吧,其实此书是老夫从瀛州带过来的。”
“叹为观止,叹为观止啊,不想我大明之外也如此多姿多彩。不瞒伯父,小侄唯爱游山玩水,平生志愿便是访遍我大明名山大川,外游两年放归。近日偶得此书,特来拜见。”
徐光启微微一笑,“贤侄来的正好,我府中藏书甚多,有关山川地理也有百余册,大可观瞻。”
徐骥接过话头,“父亲,我这位朋友最是洒脱不羁,携妻远游,游遍天下,真是令人艳羡。他此来,便是生了远游瀛州的念头,还请父亲成全。”
“这又算什么。”徐光启笑道,“算来,再有半月我就要回转瀛州,贤伉俪便在府上住下,届时与我同去,如何?”
徐弘祖大喜,“如此,便叨扰了,多谢伯父盛情。”
徐光启想了想,对大儿说道,“这次,你母亲也与我同去,料来三五年不得回,早些准备着,莫要临时慌乱。”
徐骥不舍道,“这才几日啊,父亲怎的这般急切?”
老头沉声道,“瀛州事多,毕孟侯又来信催了。对了,问问家中佃户,有没有愿去瀛州的,我一并带去。”
徐骥就叹气,“父亲,我看这田也不要租了,佃户换了一波又一波的,不如卖了省事。”
徐光启瞪眼,“这是祖产,怎可轻易变卖?”
“好!好!是儿子说错话了。”徐骥嗫嚅着问道,“父亲当真不打算回京任职么,这瀛州也非久居之地呀。”
“此事再也休提。”徐光启沉声道,“庙堂虽高,但终日无所事事,反不如瀛州可一展所长。你呀,我看也要去瀛州走一走。”